血痕(關(guān)于血痕的基本詳情介紹)

·人物簡介·

◆秋水鳴:醫(yī)學(xué)、武學(xué)雙修世家的公子,現(xiàn)任余杭縣衙的捕頭,為人溫和,沉靜睿智,善于探尋蛛絲馬跡,偵破謎案、探索秘密。

◆哥舒無瑕:最大情報機構(gòu)無冕樓的樓主,身有殘疾,掌握著天下最大最多的隱秘消息。

◆俞妃煙:秋水鳴的戀人,隋煬帝的妃子,在哥舒無瑕的幫助下假借死亡之名離開皇宮,在世外隱居。

◆烈如風:秋水鳴的表弟,身材高大,性格風風火火,與秋水鳴一樣,家族都介入了當今朝廷三足鼎立的激烈角逐。

◆繆可人:逃婚流落在外的大小姐,輕功一流,被秋水鳴收為手下后與烈如風相戀。性格爽快,敢愛敢恨。

·劇情簡介·

隋煬帝中后期,內(nèi)外交困,民不聊生,致使群雄并起,大隋漸呈頹亡之態(tài)。出身醫(yī)林世家的公子秋水鳴,為了調(diào)查長姊離奇身死之謎,在高中進士之后返回家鄉(xiāng)余杭做了捕頭。

長姊案的調(diào)查毫無頭緒,而這時他卻接到了一樁知縣委托的私奔案。此案表面上案情清晰,實則玄機暗藏。不見蹤影的小妾和戲子、舉止有異的富商員外、被摧殘得七零八落的紅點百合……私奔背后藏著令人唏噓的真相,幕后黑手讓人始料未及。

秋水鳴最在意的則是她調(diào)查小妾曾在的青樓時,遇到的一位頭牌花魁。她仿佛并不是一個普通的青樓女子,處事有條不紊,舉止輕佻卻實則冷靜,所提供的線索也給秋水鳴查案提供了極大的幫助,秋水鳴疑心她的來歷并不簡單。

(詳情請見《大隋名捕·紅點百合》,刊登于《今古傳奇·武俠版》2015年第1期)

不久后,秋水鳴破獲了一起有關(guān)祭劍門門主尉遲蘭慧的案件。秋家與祭劍門素有交情,尉遲蘭慧也向他提供了一些有關(guān)長姊秋雨霏一案的線索。盡管目前得到的情報極其有限,秋水鳴還是發(fā)覺他身邊發(fā)生著的一切,似乎都被一股力量操縱著。即使是看起來彼此毫無關(guān)聯(lián)的案件,也會在他破案時,似有似無地為他提供一些重要線索。

(詳情請見《大隋名捕·綠玉瓶》,刊登于《今古傳奇·武俠版》2015年第3期)

秋水鳴和自己的一幫手下——烈如風、繆可人、孟小眼等,因為一樁失蹤案,被派往臨近的吳縣展開案情調(diào)查的工作,卻偶遇了一個奇怪的小男孩童心。童心年紀雖小,卻機智過人,甚至連武功也比一般的武林高手更為精湛。童心似乎早已認識秋水鳴一行人,話里行間更表露出他是受某人托付前來與眾人見面的。毫不意外,童心也為破獲失蹤案提供了不少線索,他的出現(xiàn)更是讓秋水鳴確信,背后一定有人在操縱這一切。而能有童心這樣出色的手下,幕后人的能力和身份定然不一般。

(詳情請見《大隋名捕·橘皮燈籠》,刊登于《今古傳奇·武俠版》2015年第5期)

就在童心出現(xiàn)后不久,秋水鳴終于見到了幕后之人的真容,他竟是江湖中最大的情報機關(guān)——無冕樓的樓主哥舒無瑕,花魁女子和小男孩童心都是無冕樓中的人。哥舒無瑕相貌俊美,但雙腿殘疾,大多數(shù)時間都坐在輪椅上。但這位殘疾的青年卻掌握著天底下最大、最多的秘密,而且他顯然已經(jīng)將秋水鳴當成了與自己旗鼓相當?shù)闹骸km然敵友莫辨,但哥舒無瑕看上去對秋水鳴毫無敵意,甚至還主動為他提供了許多關(guān)于秋雨霏之案的線索。

(詳情請見《大隋名捕·青羅帕》,刊登于《今古傳奇·武俠版》2016年第1期)

哥舒無瑕的曖昧態(tài)度使得秋水鳴心生警惕,同時無比疑惑,但他發(fā)覺哥舒無瑕提供給他的線索都是真實無誤的。更令他驚訝的是,哥舒無瑕知道的關(guān)于他的事,遠比自己想象的多,而且自己的紅顏知己俞妃煙,似乎也與哥舒無瑕有著密切的關(guān)系。盡管哥舒無瑕的目的成謎,但秋水鳴卻只想查探出秋雨霏死亡的前因后果。他本可以直接向哥舒無瑕詢問,但也知道對方絕對不會回答,因為那位無冕樓主顯然希望他自己去尋找真相。

(詳情請見《大隋名捕·金鎖片》,刊登于《今古傳奇·武俠版》2016年第6期)

秋水鳴所遇到的這些各具特色,乍看毫無關(guān)聯(lián)的案件,卻在揭開層層迷霧的同時,發(fā)覺有一根無形的線將它們串聯(lián)了起來,牽引著自己走向這亂世漩渦的中心。真相越近,痛苦就越深。在情義和禮法兩難的處境下,他到底該做何選擇?

女國

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閣樓微敞的窗扇處照射進來。感受到臉上的絲絲暖意,秋水鳴費力地睜開雙眸,入眼的是被原木立柱和橫梁支起的人字斗拱,以及直垂而下褪色蒙塵的五彩掛毯。

他下意識地從吱呀作響的板床上坐起身,掀開蓋在身上的暖氈,站了起來。這時他方才覺出四肢百骸都泛著酸痛,雙腿尤為綿軟無力。

全然陌生的環(huán)境,加上從未有過的不適感,令素習(xí)沉穩(wěn)持重的他也覺心下茫然。

恰在此時,一個頭戴巾式發(fā)箍,高鼻深目的青年推門走了進來,見他已然起身,立刻喜道:你醒啦?

聽到來人有些別扭的漢話,再看看他身上毛疏泛白的鹿皮裘和腳下造型古怪的翹尖靴,秋水鳴禁不住問道:這是哪兒?

我家。青年趕忙向他解釋,昨日我去河邊汲水,見你倒在岸邊,就把帶你回來了。他略顯窘迫地笑了笑,又補充道,我給你找過大夫,可他說你脈象正常,瞧不出有何病癥,只能等你自己醒過來。

在他說話的間隙,秋水鳴一直在試圖暗運真氣,卻發(fā)覺自己修習(xí)了二十幾年的內(nèi)力仿佛一夕之間被掏空,甚至連護體的那一分真氣也完全提不起來。他不動聲色地壓下了心中的驚詫,見眼前這個淳樸的年輕人還是一臉歉意,遂安慰道:在下是因為中毒才會昏迷不醒,并無大礙。我是想問,這里可是隋國的地界?

中毒?這個說辭讓青年有些吃驚,而對方隨后以頗為誠懇的語氣拋出的這個太過顯而易見的問題,則更令他詫異,這里是女國呀,你連這個都不知道?

西陲女國?秋水鳴不由苦笑了一聲,自語道,這一送,送得可真夠遠的……

眼見異族青年瞧著自己的目光正漸漸轉(zhuǎn)作同情,秋水鳴認命地嘆了口氣,振作起精神,向他鄭重地欠身抱拳為禮:在下秋水鳴,多謝小兄弟的搭救之恩。

不謝不謝,我叫海小武。海小武有些拘謹?shù)鼗亓硕Y,轉(zhuǎn)身將桌上尚冒著熱氣的瓷碗遞了過來,趁熱喝了吧,補補身子。

望著碗里腥膻之氣撲鼻的不明液體,秋水鳴實在無法拒絕主人的好意,只得無奈地伸手接過。

經(jīng)過幾日的相處,秋水鳴和內(nèi)向寡言的海小武逐漸熟稔起來,得知他以砍柴為生,還有個癱瘓在床的老父親,日子過得十分清苦。寄居在這樣的家中,秋水鳴自然不好意思白吃白喝,所以他陪著海小武進了幾次山,卻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氣力不濟,又不懂技巧,不但幫不上忙,反而還要海小武分神照顧。

原因很簡單,在提聚真氣的各種嘗試均告失敗的狀況下,他身體中名為矯若躚的奇毒,已將先天不足的他徹底打回原形,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,他將重溫兒時的噩夢,變得連普通人也不如。

好在還不是百無一用,他比任何時候都慶幸自己出身醫(yī)林世家,尚有一技傍身。他一面想方設(shè)法地幫助海老爹恢復(fù)身體的知覺,時不時地還為街坊四鄰看看病,收些微薄的診金來貼補家用。灑然如他,適應(yīng)得倒也快。

當然,就這樣安于現(xiàn)狀也不可能。他自有不急于離開的理由,但這并不妨礙他欣賞異國他鄉(xiāng)風土人情的興致。得了個空閑,他便換上海小武為他備好的當?shù)靥厣棧匠隽撕<业闹匚荩呱吓畤髁_鎮(zhèn)的大街。

西陲女國位于大隋西方的一處谷地,國俗女尊男卑,國中物產(chǎn)豐饒。雖與隋國并不相鄰,但素有邦交,兩國商人互通有無,貿(mào)易由來已久,因而女國人大多會講些漢話,溝通起來并無困難。

西羅鎮(zhèn)雖不大,卻也是拱衛(wèi)京畿的重鎮(zhèn),若不喜這里的胡餅和羊奶,品質(zhì)中等的南國茶點也是不難找到的。逛了小半日,秋水鳴在街邊找了處攤子坐下來,點上一壺茶,靠在爐火邊閑閑地喝著,神思慢慢地飄回到中毒昏迷之前的那個場景,唇角不覺漾起一抹苦笑。

街對角的府衙門口突然喧鬧起來,聽得到粗暴厭煩的呵斥中夾雜著隱約斷續(xù)的分辯聲:……我大哥真的是冤枉的……求你們再調(diào)查一下……

少時,幾個衙役七手八腳地將抗辯之人扔了出來,他滾落階下,仍硬撐著爬了起來,束腰革帶的下擺處滲出了明顯的血痕。

乍見這個陌生國度里唯一熟悉的身影,剛剛回神的秋水鳴先是一怔,隨即快步上前扶住他:不是說去山里砍柴么,出什么事了?

看到是他,海小武臉上又露出了抱歉的表情,看樣子是不想讓他也牽扯進來:秋大哥,我不是故意要騙你……

秋水鳴道:你沒事吧?

海小武用手按著腰臀處,有些含混地搖了搖頭:沒事,習(xí)慣了。

圍觀的人雖也不免竊竊私語,指指點點,但大都處之泰然,竟似已經(jīng)習(xí)以為常。

秋水鳴正在納悶,從衙門里走出來一個正值芳年的少女,身上是板正的官差服飾,滿頭烏發(fā)被梳成無數(shù)根又細又長的小辮子,辮梢發(fā)角嵌著的珠貝玉石,隨著她身體的晃動而飛揚閃爍,倒是平添了幾分靈動與野性。

少女大步流星地走過來,蹙起秀挺的眉毛看了看海小武,目中流動著關(guān)切之色,可說話的口氣卻帶著明顯的不滿:每個月都來鬧這么一遭,你不膩我都膩了,難道挨板子也會上癮?

不用你管!海小武看也不看她,我大哥是冤枉的,只要你們沒把我打死,就別指望我會放棄。

你!少女十分氣惱,但見他明明痛得額上冷汗直冒,還是滿臉的倔強決絕,心又軟了,若非行刑的弟兄們憐你身世悲苦,不過是敷衍了事,每月這無理取鬧的三十下板子,老早就要了你的命了。她嘆著氣從懷里掏出一個藥瓶遞上,趕快回家敷藥去吧。

眼見海小武脖子一梗,毫不領(lǐng)情地把臉扭向一邊,秋水鳴替他伸手接了過來,口中含笑稱謝。

少女這才注意到旁邊這個攙扶著海小武的男子眼生得很:你是他什么人?

未等秋水鳴作答,海小武已反拉住他的手臂轉(zhuǎn)身便走:別理她。

回到海家,秋水鳴扶海小武趴臥在床上,一面在杖傷處擦抹金瘡藥,一面向他細問事情的來龍去脈。原來,海家本是制瓷世家。在二十年前的除夕夜,告老還鄉(xiāng)的原司庫蘭臺大人夫婦被府內(nèi)燃起的一場大火活活燒死,女兒蘭臺鳳也被人毒死。一夕之間三條人命,自然在西羅鎮(zhèn)引起了軒然大波。官府在案發(fā)現(xiàn)場找到了海家長子——海大武送給蘭臺小姐的藍釉陶瓷娃娃,從上面驗出了與她所中之毒相同的毒液,便判定他是兇手,終被斬首示眾。

海小武眼眶含淚,悲憤交集:我大哥背著莫須有的罪名丟了性命,因為是惡罪,就連尸體也不許領(lǐng)回。我阿娘從刑場回來后日夜哭泣,沒多久便郁郁而終,我阿爹也因為急怒攻心,昏倒后醒轉(zhuǎn),就再也站不起來了。那時我只有八歲,這之后便月月去衙門申告,從無間斷。可二十年過去了,西羅鎮(zhèn)換了三代鎮(zhèn)守,卻始終無人理會。

秋水鳴上藥的動作逐漸慢了下來,沉默了一會兒,他方徐徐開了口:若真冤屈至此,可謂是駭人聽聞了……但問題是,你有何憑證?

海小武一聽,不顧股間的疼痛,一翻身坐了起來,急道:雖然沒有證據(jù),但我是他親弟弟,比誰都了解他,我大哥絕對不會殺人!

你先別急,聽我把話說完。秋水鳴又將他按回原來的位置趴好,這樣空口無憑的申告終究是無濟于事。方才那個女子應(yīng)是府衙的捕快吧?我看她對你似是頗為同情,不如找她幫個忙。

不行!海小武斷然拒絕,我大哥就是她阿娘——現(xiàn)任鎮(zhèn)守、當時的捕快云丹紗羅親手抓的,我求誰也不會求她。

原來是這樣……秋水鳴沉吟著道,既然她很清楚自己母親在此案中的立場,對你卻不排斥,可見她還算是持有公心。現(xiàn)下最重要的就是想辦法查閱當年的案卷記錄,只有找出破綻,才能言之有據(jù)。

秋水鳴一面說一面輕拍他的后背,勸道:你為了伸冤,連刑杖加身都不怕,難道還怕這一點委曲求全嗎?

海小武遲疑片刻,終于低頭答應(yīng)了。

時逢初冬,地處西陲的女國天氣已然十分寒冽。女捕快云丹檀雪接到通報從府衙內(nèi)院步出大門時,官服外面已加了件灰貂外褂,邊走邊搓著雙手,時不時放到嘴前哈口氣。她一抬眼見是海小武,秀顏上頓時現(xiàn)出又驚又喜的神色:原來是你呀!傷好些了么?

海小武心里還是有些別扭,板著臉沒吱聲。秋水鳴幫腔打圓場道:我們特意前來拜見云丹小姐,是有事想請你幫忙。

云丹檀雪這才將視線轉(zhuǎn)向他,眼珠上下轉(zhuǎn)了幾轉(zhuǎn),打量一番后方道:你不是西羅鎮(zhèn)的人吧?

在下秋水鳴,是隋人。

隋人?云丹檀雪眉尖蹙起,直截了當?shù)卣f,看你這油頭粉面、弱不禁風的樣子,該不會是來我女國出賣身體掙皮肉錢的吧?

縱然在女國男子地位低下,這番話也極是尖刻無禮了。一旁的海小武剛要出聲駁斥,就被秋水鳴輕輕按住了臂肘。后者面上仍掛著溫和的微笑,向她解釋道:小姐誤會了,在下歷經(jīng)波折才流落貴地,又機緣巧合被小武救起。事實上在隋國,在下與小姐是同行。

哦,你也是捕快?云丹檀雪似是頗感意外,旋即又撇嘴道,你們漢人女子太過柔順軟弱,才會被男子壓制欺侮,否則,哪會輪得到像你這般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來當捕快?

我隋國女子確實鮮有小姐這般風采的。秋水鳴絲毫不以為忤,竟出言附和了她的這番論斷,又含笑道,看小姐是個爽快人,我就實話實說了,不知你可否將蘭臺案的卷宗資料借來一閱?

你要它做什么?云丹檀雪乍聽之下不禁吃了一驚,但很快就明白過來,望向海小武的眼神里多了幾分無奈,莫非你還不死心?我阿娘向來辦案公允,雷厲風行,決不會抓錯人的。

既然小姐如此篤定,又何須害怕別人查看呢?秋水鳴在旁順勢行激將之法。

云丹檀雪性情率真,果然中計:我有什么好怕的!你們等著,我這就去拿來。

投毒加縱火致三人死亡的惡性案件,全部卷宗卻不過薄薄的十幾頁紙而已。秋水鳴逐頁細細翻看,雙眉逐漸擰成一團,待他將最后一頁看完,臉上已然寫滿了凝重。

他伸手將案卷遞還給云丹檀雪,轉(zhuǎn)向一臉忐忑的海小武,決然道:這個冤,我?guī)湍闵臁?/p>

鳴冤

眼見秋水鳴閱罷案卷后態(tài)度大變,海小武意志更堅,云丹檀雪不免又氣又急:你憑什么斷定這是個冤案?

秋水鳴容色平靜地轉(zhuǎn)過臉來,沉聲道:非是斷定,而是此案有幾處疑點,單憑這份記錄,無法自圓其說。我且問你,當年那個唯一的物證‘藍釉娃娃,現(xiàn)在何處?

呃……聽說海大武被處斬后不久就不見了。云丹檀雪未料到他會突發(fā)此問,想了想才回答。

秋水鳴聞言沉吟片刻,向她抱拳道:在下想求見鎮(zhèn)守大人,可她恐怕不會愿意為蘭臺一案見我,不知小姐可否設(shè)法安排?

看出她神色間有些躊躇難決,他又不失時機地補了一句:小姐應(yīng)該也想求證此案的真相吧?

云丹檀雪似有所動,下意識地朝海小武的方向瞟了一眼,終是點頭答應(yīng)下來。

當晚,秋水鳴臨時置辦了一身簇新的淺灰色暖裘,又在外面罩了件銀狐圍領(lǐng)的雪氅,方才在云丹檀雪的引領(lǐng)下進入鎮(zhèn)守府邸,穿過敞闊的前院,沿著雕漆轉(zhuǎn)廊拾階而上,來到中心重樓的堂廳門口。

聽得腳步聲響,身著常服背門而立的女鎮(zhèn)守云丹紗羅從落窗邊緩緩轉(zhuǎn)過身來,面容冷峻,目光如洗,凝注在來人身上,固鎖良久,終于低聲問道:就是他么?

是……不知為何,云丹檀雪的聲音里透著明顯的心虛。

而女鎮(zhèn)守接下來的問話愈發(fā)突兀:我的男妻雖已亡故多年,但尚有三妾在側(cè),未知你有何憑恃,能與他們相爭?

秋水鳴很是反應(yīng)了一會兒,才勉強理解眼前的狀況,不由在心里長嘆了口氣——怪不得之前云丹檀雪反復(fù)叮囑自己一定要換件新衣裳……即便是硬要找個求見的借口,這也太令人無語了吧?可此時此刻他已無暇埋怨,只能尷尬萬分地辯白道:在下秋水鳴,只是客居貴地的隋國地方捕頭,大人乃貴胄之身,在下不敢有逾矩之念。

哦……云丹紗羅口氣一頓,秋水鳴……這個名字倒有點耳熟。她一面說著,一面向自己女兒站立的方向淡淡地掃了一眼,只微微皺了皺眉,后者立刻噤若寒蟬。

既然秋捕頭是來做客的,不知所為何事,需要通過檀雪來見我?

秋水鳴等的就是這個,當下單刀直入地道:在下是為二十年前的蘭臺案而來。

云丹紗羅聽聞,立時沉下了臉:此案二十年前便已審結(jié),兇徒也早已伏法,還提來作甚?

請大人先行寬宥在下私閱案卷之罪。秋水鳴向她欠身一禮,方沉聲續(xù)道,在下向貴千金確認過,依照你女國的司法慣例,須得有犯人親自畫押的口供才能定罪,在犯人不識字的情況下,才允許以指印代替。而卷宗里海大武的供紙上僅有一個模糊難辨的指印,可據(jù)他弟弟所說,他是識字之人。

那又如何?

既然此案在程序上存在瑕疵,那么審理過程就值得推敲了。更重要的是,用以入罪的直接物證和所謂的人證——

夠了!他的話還未及說完,就被對方冰冷中夾雜著憤怒的聲音生生截斷,竟敢對本官經(jīng)手的案件指手畫腳、妄加非議,你也太放肆了!

女鎮(zhèn)守面容緊繃,強壓著怒火:若不是念在幫你偷出案卷的是我的親生女兒,此處亦非公堂,我早就懲治你了。居然還妄想替海家出頭,簡直是笑話!

笑話?聽到這兩個字,秋水鳴只覺胸中怒意翻騰,大人你也是從最底層的捕快做起的,理應(yīng)深知民間百姓的疾苦悲怨。可你在西羅鎮(zhèn)呆了二十年,對海家的申告卻視而不見,面對無法解釋的漏洞,竟然只有憤怒和抵觸,甚至把質(zhì)疑當作笑話。若此案真的是冤案,就是大人你親手將一個清白無辜的年輕人送上了斷頭臺!

住口!云丹紗羅終于勃然大怒,面龐漲紅,抖著手指向門口,限你三日之內(nèi)滾出西羅鎮(zhèn),否則我決不輕饒!

在云丹紗羅的盛怒之下,秋水鳴的神情卻恢復(fù)了先前的素雅寧和。他姿態(tài)從容地攏了攏肩頭的銀狐圍領(lǐng),卻步微施一禮,平靜地轉(zhuǎn)身離開了。

他剛剛步出鎮(zhèn)守府的大門,云丹檀雪就從后面追了上來,臉上猶是驚魂未定:哎喲,嚇死我啦!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阿娘發(fā)這么大的脾氣,你的膽子可真夠大的!

天下事皆逃不過一個‘理字,我又何懼之有?秋水鳴抬眸看她一眼,突然發(fā)問道,你可知當年負責審理此案的鎮(zhèn)守是何人?

湯卓湯大人啊,他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。一提及此人,云丹檀雪的崇敬之情頓時溢于言表,我女國素來都是女子為官,他是唯一的例外。他為人公正無私、斷案如神,被百姓稱作‘湯青天。

那他現(xiàn)在何處?

他已是國主最得力的心腹,現(xiàn)高居司刑之位,自然是住在王都了。云丹檀雪又長又黑的睫毛輕輕閃了閃,不解地道,你問這個作甚?

秋水鳴垂首淡淡一笑,吐出來的聲音又輕又慢:看來當年參與此案之人,如今都已飛黃騰達……再抬頭時他的雙眸變得亮如晨星,顯然已有了決斷,你不是說我的膽子大嗎,那我就再大膽一回。

孟冬的拂曉,白霜蒙地,寒氣砭骨。秋水鳴和海小武辭別了海老爹,從屋里出來,發(fā)現(xiàn)云丹檀雪正等在外面,肩頭挎著個包袱,雙頰凍得通紅,在原地不停地跺著腳。

海小武沉著臉慢慢走過去:你來做什么?

和你們一起去王都啊。云丹檀雪面現(xiàn)笑容,似乎已經(jīng)對對方的臭臉產(chǎn)生了免疫。

秋水鳴沖她友善地笑了笑:小姐認識去王都的路?

當然!坐馬車的話兩日便可抵達。

我們可沒錢雇車。海小武依舊對她拒之千里。

車我已經(jīng)雇好啦,就等在鎮(zhèn)子?xùn)|頭。云丹檀雪笑道。

面圣

馬蹄聲響,踏破了寒冬冷硬的空氣,在人煙稀少的官道上敲擊出刻板單調(diào)的節(jié)奏。

海小武執(zhí)韁端坐在車轅前方,專注地駕著車,他身后是被厚密毛氈包裹的車廂,內(nèi)里的暖爐正靜靜地騰散著熱力,令狹小的空間充滿了與外面截然不同的融融暖意。

云丹檀雪透過氈簾呆呆地望著海小武背影的輪廓,輕咬嘴唇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。

秋水鳴倚坐在對面,視線淡淡地停駐在她臉上,良久,忽然輕聲開口道:小姐對小武百般忍讓,又關(guān)懷備至,是否與令堂同海家的糾葛有關(guān)?

也可以這么說。云丹檀雪收回目光,遲疑了下方答道,我當然相信我阿娘,但小武也不是個胡攪蠻纏的人,他一直如此執(zhí)著,難免令我心中不安,所以我才想要查明真相。但除此之外,還有另一個原因。她的視線再次轉(zhuǎn)回到海小武身上,語氣中已沒有了遲疑,他是我選中的男妻,我自然要包容他。

哦。秋水鳴只簡短地應(yīng)了一聲。對女國女尊男卑、女夫男妻的習(xí)俗他還是不太適應(yīng),可對方卻沒打算就這樣放過他:聽我阿娘的口氣,你在隋國也算是一號人物,何以會流落到西羅鎮(zhèn)?難不成是被仇家追殺?

算是吧。秋水鳴唇角微彎,無所謂地笑了笑。

云丹檀雪本就是個古道熱腸的人,經(jīng)過這段時日的相處,對他漸生好感,未免又添了幾分憂心:你這孱弱的身子骨,可怎么逃得過呀……她皺眉想了下,遂干脆地道,不如這樣吧,如果小武不反對,我就收你做個側(cè)室好了。在女國,我云丹家可是沒人敢輕易招惹的。

一向思維敏捷、口齒伶俐的大隋名捕此刻也是張口結(jié)舌、無言以對。可云丹檀雪卻全然誤解了他的反應(yīng),又再次補刀:你不用擔心,雖然我喜歡的是小武,但也不會太冷落你的。

秋水鳴只覺得自己儼然成了一塊豆腐,被人攥在手里吃了個夠,而對方還是一副理所當然,甚至是施恩不望報的表情。他不得不干咳了幾聲,以最快的速度轉(zhuǎn)換了話題,扭頭向外面揚聲問道:小武,你之前從未去王都找過湯卓嗎?

去過一次。海小武一面繼續(xù)趕車,一面微側(cè)過臉來隔著車簾回答,可他公務(wù)繁忙,又要時常去宮里陪王伴駕,我攢了兩年的盤纏都用光了,也沒能見到他。秋大哥,我們這次不會也撲空吧?

不會。秋水鳴答得斬釘截鐵,就算是追到宮里,我也得見上他一面。

歷經(jīng)兩日的顛簸勞頓,三人終于抵達了王都。作為女國的首府,王都的雍容繁華自然遠勝西羅小鎮(zhèn)。從高聳筆直的城門進入中心大街,兩側(cè)的層樓重屋雕梁畫棟,四圍的錦緞掛毯五彩斑斕,再配上服飾各異的往來商客,傳說中富足安泰的天外女國果真是盛名不虛。

云丹檀雪興致高昂地向秋水鳴介紹王都的勝景,冷不防路人中不知是誰大叫了一聲,人們頓時一窩蜂地擁向主街東側(cè)一處用木架搭起的高臺。云丹檀雪眼疾手快,一把拽住了經(jīng)過身邊的一個年輕男子:出什么事了?

男子見發(fā)問的是個差人打扮的女子,盡管心中急切,也不得不停下來喘著氣答道:刑臺上有人要被處斬了。

砍個頭有那么稀罕嗎?

不是看砍頭,是去看湯青天,每次行刑他肯定都會出現(xiàn)。男子面露崇敬地解釋完,便飛快地跑走了。

這種天上掉餡餅的意外收獲自然不能白白錯過,三人加快了腳步,也隨同眾人一起趕往刑臺。

秋水鳴搜尋著眾人視線的焦點,很快就發(fā)現(xiàn)了臺下一身便服、筆直而立的湯卓。他緩步行至湯卓身側(cè)站定,見他方正無須的面龐上一派肅然,正目不轉(zhuǎn)睛地盯著臺上引頸待戮的囚犯。秋水鳴亦轉(zhuǎn)過臉來望向刑臺,片刻之后才靜靜地開口道:放心,此人并無冤情。

這個結(jié)論可謂擲地有聲,湯卓扭過頭來,方才注意到這個站在自己身邊的年輕人,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后問道:你何以如此肯定?

這個犯人面色如土、四肢俱軟,是畏懼死亡的自然反應(yīng),而他眼中流露出來的是悔恨與絕望,并無憤怒或不甘。

湯卓深眸中亮光微閃,語調(diào)卻沒有絲毫變化:本官是問你怎知我觀刑的目的。

若不是有特殊癖好,就只能是執(zhí)法者最后的謹慎了。秋水鳴轉(zhuǎn)過身來,直視著對方的眼睛,沉聲道,在下還猜測,大人也許曾在二十年前的某個刑場上,看到了與臺上這人截然不同的眼神。

湯卓聞言禁不住渾身一震,但多年浸淫官場的歷練令他很快便斂起了瞬間動搖的表情,眸色沉沉地問道:你是誰?

秋水鳴禮數(shù)周全地向他躬身施禮:在下隋人秋水鳴,見過司刑大人。

原來是隋國御賜名捕,久仰。湯卓簡潔而客氣地回了一禮,緊接著道,秋捕頭該不會是為了我女國的陳年舊案而尋上湯某的吧?

湯大人果然還記得蘭臺一案。

此案是湯某入仕的第一案,當然不會忘記。湯卓口氣平淡中帶著冷冽,只是不知秋捕頭為何對此案有興趣?

在下認為蘭臺案疑點重重,很有可能是冤案,所以受海家人之托,前來王都代為申告。

湯卓的回應(yīng)異常決絕:本官不會接受你的申告,還要奉勸你一句,不要在此案上浪費時間。

秋水鳴沒料到對方會拒絕得如此干脆,忍不住踏前一步,面上浮起一抹冷笑:理由呢?難不成是害怕一旦翻案,會污損你湯青天的英名?

這句質(zhì)問當是犀利無比,秋水鳴本已做好了遭到駁斥的心理準備,可湯卓卻并未被激怒,神色間反添了幾許恍惚和迷茫。一陣靜默之后,他才又開了口:蘭臺案由我王明旨查辦,審理結(jié)果也是她昭告天下的,若要翻案,須得她親自下旨重審才行。

女王明旨查辦?秋水鳴還是第一次聽說,十分意外。

不錯,而且……湯卓語聲低沉,欲言又止,總之這個案子并不簡單。

他頓了頓,眼神又恢復(fù)了清明,正色道:還有一點你別忘了,這里是女國,你無官無品,在調(diào)查申告的資格方面甚至不如我國中百姓。想要重審蘭臺案,你根本毫無機會。

湯卓的據(jù)實相告令秋水鳴暗暗心驚。他這才意識到,蘭臺案背景復(fù)雜,牽涉之廣完全超出了之前的所有預(yù)想。可是,事關(guān)四條人命,又有苦主在側(cè),要他就這樣放棄,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。

事在人為,不試試看怎么知道不行?

女國最高司刑官銳利洞徹的目光,對上了隋國第一名捕深如秋潭的雙眸,足足過了半盞茶的工夫,湯卓當先挪開了視線,舉步走向外圍的人群,漸行漸遠間丟下了似是不經(jīng)意的一句話:我王頭風癥發(fā)作,正在張榜求醫(yī)。

秋水鳴注視著他消失在涌動的人流中,向等在不遠處的二人招了招手,云丹檀雪當先奔過來,還未走近便迫不及待地問道:湯大人答應(yīng)了?

秋水鳴不答,而是轉(zhuǎn)向了面露不安的海小武,直接問道:如果不得不冒犯天顏,甚至有被殺頭的可能,翻案的希望依然渺茫,你還敢不敢鳴冤?

海小武臉上的不安漸漸轉(zhuǎn)作黯然,但目光依舊堅定,如鐵鑄般分毫不動:就算要告到閻王爺那里我也不怕!我大哥不是兇手,這個事實誰也改變不了。

說得好!秋水鳴雙掌一合,甚是欣慰,囑咐道,你們想辦法去買些黑寡婦蜘蛛毒液來,也許很快就能派上用場。

王都的游商那里應(yīng)該有賣。云丹檀雪在一旁搶著說,旋即又問,那你呢?

秋水鳴朝她微微一笑:去揭皇榜。

女國之王的宮殿是一座高達十層的重樓,內(nèi)里的奢靡華貴自不必說,然其格調(diào)陳設(shè),及至宮人的禮儀服飾,竟與大隋皇宮一般無二,不免令秋水鳴心生疑惑。他被看守皇榜的衛(wèi)兵一路帶至后殿的暖閣外,著人進去通報后,方得以覲見女王。

在宮扇華蓋之下,成群的宮女彩娥、侍從男奴圍繞在繡塌四周,塌上的女王斜斜地倚著軟枕,以手支頤,麗質(zhì)天成且保養(yǎng)得當?shù)拿嫒萆衔F(xiàn)痛楚之色。

聽到腳步聲,女王頭也不抬地道:不必行禮了,開始吧。

秋水鳴看了看置于塌前的錦墩,依言大方地走過去撩衣坐下。早有宮人取來迎枕,墊在女王的玉腕之下,并覆上一方絹帕。秋水鳴為她切過脈后心中便有了計較,遂拿出隨身常備的銀針包囊,以渡穴之法刺激其百會、太沖、上星三大穴,并指點侍者從旁按揉外關(guān)、合谷等點位。慢慢的,女王面上的痛楚之色逐漸消散,容顏恢復(fù)了寧和安詳,半個時辰后,竟沉沉睡去。

及至傍晚時分,女王終于從連日來難得一遇的安眠中悠悠醒轉(zhuǎn),感到身心輕暢,自是龍心大悅,命人在偏殿設(shè)下佳宴,親自犒勞這位從隋國來的妙手神醫(yī)。秋水鳴推辭不過,只好拜飲賜酒,在客席位落座。

女王笑意盈盈地望著他,稱贊道:江南秋家的醫(yī)術(shù)果然名不虛傳。

秋水鳴在座位上欠了欠身,謙言道:頭風之疾雖屬頑癥,卻也并非無法治愈。在下祖上曾潛心研究此癥經(jīng)年,方才小有所成。言罷,他又挑眉道,貴國與我大隋相距甚遠,可陛下似乎對我國中的風物人情頗為了解,甚至知曉在下家族的薄名,倒是令人意外。

女王垂下眼瞼,掩飾般地舉起了手中的白玉杯,欲飲未飲之際,大殿右側(cè)的層層珠簾后面,幽幽地傳來一縷冰弦之聲,曲調(diào)舒緩如水,音韻婉轉(zhuǎn)清靈,令人陡生滌塵洗俗之感。

僅僅聽了幾個音符,秋水鳴便從坐墊上霍然而起,眸中現(xiàn)出驚喜莫名的神采。

好容易等到琴音收緊,余韻四散,挑簾而出的操琴之人舉手投足間依然是那烙刻在心頭的絕代風華。那雙令他甘愿為之沉溺不醒的秋水翦瞳,正含情脈脈地望著自己——不是俞妃煙還有誰?

日夜牽掛的知己紅顏就在眼前,又是重逢于異國他鄉(xiāng),秋水鳴快步走上前去,喜不自勝地道:你怎么在這兒?

伊人輕抿朱唇,莞爾一笑,低語的聲音還是那般清麗糯軟:聽說你在此地,所以……

見此二人情狀,女王眼中厲芒一閃,但旋即又恢復(fù)了平靜,揚聲道:這幾日還多虧了俞姑娘用琴聲緩解朕的頭痛,原來你們竟認識。

當著女王的面,秋、俞二人也不便再敘別情,只好告罪重新入座。女王從幾案上的琉璃盤中取了顆提子放進嘴里,閉目咀嚼了一會兒,方睜眼向秋水鳴輕笑道:你就暫留宮中吧,只要能治好朕的頭風癥,朕必有重賞。

秋水鳴復(fù)又站起身來,走到殿中央鄭重地行下國禮,沉聲道:陛下的痛癥并不是很嚴重,在下定當盡力而為。賞賜卻是不必,但有一事相求。

哦?看來你揭榜進宮另有目的,說吧。

秋水鳴將從西羅鎮(zhèn)至王都的整個經(jīng)過都詳細地講述了一遍,正色言道:話不說不明,理不辯不清。懇請陛下宣召西羅鎮(zhèn)守云丹紗羅、司刑湯卓和死犯家屬海小武一同進宮,讓我們當面對質(zhì)。

聽聞事關(guān)蘭臺案,女王的臉色漸漸沉下,眼波微睨:如果朕不答應(yīng)呢?

秋水鳴仰起頭,語聲甚是從容不迫:陛下,所謂真相,不管怎樣掩藏,都總有一天會被揭曉。

女王狹長的鳳目一瞬不眨地凝注在他臉上,半晌忽又一笑,意味深長地道:好,朕答應(yīng)你。希望有一天,你不會為今天的決定后悔。

對質(zhì)

五日后,在王宮的鳳寰殿內(nèi),服飾華美、妝容精致的女國國王肅然端坐于蟠龍寶座上,向階下微一揚手,示意四人免禮平身,視線隨即落在秋水鳴身上,朗聲道:你說要當面對質(zhì),現(xiàn)在人已聚齊,有朕在這里主持公道,你可以開始了。

謝陛下。秋水鳴恭聲謝恩后向海小武微一點頭,穩(wěn)穩(wěn)地開口道,在下曾經(jīng)翻閱過蘭臺案的卷宗,發(fā)覺此案的證據(jù)鏈十分薄弱。充作人證的更夫,只看到海大武當晚進入了蘭臺府,并沒有看到他殺人。所以,唯一的直接物證就只有瓷制藍釉歡喜娃娃,上面涂抹了黑寡婦蜘蛛毒液,也就是蘭臺鳳所中之毒。可問題是,按照民間習(xí)俗,歡喜娃娃應(yīng)是成對的,但在案發(fā)現(xiàn)場卻只找到了其中之一的歡娃,這該如何解釋?

身為名捕,秋捕頭定然深諳法理,應(yīng)該知曉私自偷閱案卷本身就是違反程序,由此得出的疑問恐怕也難以成說。云丹紗羅冷冷地接過了話頭,卻是先行出言責難,而非正面回應(yīng)。

面對她尖銳的質(zhì)疑,秋水鳴顯得十分平靜:這一點在下并不否認。可說到程序,之前我也曾向大人提及過,海大武的畫押口供同樣存在程序問題,那么,是否可以據(jù)此直接推翻案件的審理結(jié)果呢?

這——云丹紗羅頓時語塞,只好再回到最初的疑問上,既然你看了案卷,就應(yīng)該知道,海大武在口供中已然說得很清楚,那個喜娃是他拿走的。

這個解釋不通。秋水鳴微微搖頭,海大武供述說自己拿走藍釉娃娃是為了消除罪證,原因是普通的火溫無法燒毀瓷器釉面,后來由于火勢失控而沒能拿走歡娃。那么,拿走喜娃還有何意義?他又說將喜娃丟在了院外的草叢中,但事后并沒有找到。甚至到最后,就連用于定罪的歡娃,也在海大武被行刑之后不翼而飛,至今下落不明。

他略微停頓了一下,又繼續(xù)道:還有,從尸檢記錄來看,蘭臺夫婦并非是被燒死,而是在房內(nèi)被濃煙嗆死的。他們沒能逃走,是因為房門被人從外面反鎖住了。這說明,在起火之后,確實還有人在行動,但卻沒有證據(jù)證明此人一定是海大武,而藍釉歡娃的消失無蹤,卻可以確定與海大武無關(guān)。

云丹紗羅面上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,顯然并不為所動:你再巧舌如簧也無用。海大武當年就已供認不諱,他愛慕蘭臺小姐,卻遭到蘭臺夫婦的反對,眼見求愛無望,便萌生了殺意。至于后來物證歡娃的丟失,不過是證物房值守差役的疏忽罷了。

海小武一直在旁邊雙拳緊握、神色激動地聽著,聽到這里再也按捺不住,伏地哭訴道:人不是我大哥殺的!是你們動了大刑,他受刑不過才胡亂招認的,那個畫押的手印也是被強按上的!

你那時只是個孩子,口供的事不過是你的私心猜測罷了。云丹紗羅的口氣十分冷淡。

此案的疑點并不全在口供上面。秋水鳴將情緒失控的海小武從地上攙扶起來,又提出了新的疑問,蘭臺鳳是中了黑寡婦蜘蛛毒而死的,這種毒液通常用于殺蟲,但女國并無出產(chǎn),在西羅鎮(zhèn)很難買得到,來了王都之后,為了近距離研究這種毒,我們才從游商手里求購了一些。

說著,他從海小武的前襟里摸出一個半透明的袖珍瓶,舉到諸人面前輕輕晃了晃:你們看,此毒液甚為濃稠,很難不落痕跡地均勻涂抹于器皿表面,需要用水稀釋才行。而它的特性是遇水則毒性大減,這幾日我抓了些兔子和野狗來做實驗,證明它被稀釋后很難致命,至少不會當場致死。

云丹紗羅一臉狐疑地盯著瓶中的蜘蛛毒液,從秋水鳴不加矯飾的客觀評斷中,迅速找到了可以反駁的缺口:這毒你是用在了動物身上,又不是人,你怎么能肯定以劇毒聞名的黑寡婦蜘蛛毒液經(jīng)過稀釋后,就一定不能毒死人?

海小武正在伸手去接秋水鳴遞還回來的袖珍瓶,聞聽此言,他的面色不由變了變,似是有所觸動。

秋水鳴仍是神色寧和,但言辭間已現(xiàn)出幾許鋒芒:說實話,在這么短的時間內(nèi)我確實無法下定論。但是,這本該是當年云丹大人你在抓捕疑犯之前就求證確切的事情,而不是現(xiàn)在在這里與我空口爭辯。

他旋即將矛頭轉(zhuǎn)向了一旁默立無言的女國最高司刑官:湯大人,當年云丹捕快只是負責搜集證據(jù)和抓捕疑兇,審理案情和定罪處刑可是由你這個鎮(zhèn)守全權(quán)負責的。事到如今,你仍覺得此案無可疑嗎?

湯卓將嘴唇抿成了一條線,拒絕回答。

秋水鳴當然不會就此放過他:既然大人不否認存在疑點,就應(yīng)該重新調(diào)查,解開疑惑。二十年前你沒能做到,現(xiàn)在為何還是不肯補救?

湯卓緊繃著臉,依舊一言不發(fā),坐鎮(zhèn)旁聽的女王此時插言道:湯愛卿辦案向來謹慎公允,朕相信他不會草菅人命。

秋水鳴的氣息微微一滯,視線輕移,緩緩地落到女王身上,雖見她已面露不悅,卻還是沉聲辯駁道:湯大人當年初出茅廬,年輕氣盛,雖躊躇滿志,卻經(jīng)驗不足,再加上急于求成,即便為人正直公允,也難保不會犯錯。

女王目中眼波如刀,在秋水鳴臉上平拖而過:可朕聽來聽去,都不過是你的揣測而已,單憑這些,就想重審朕親自下旨查辦的案件,也未免太過兒戲了吧?

在下所言,是依據(jù)手頭現(xiàn)有的證據(jù)和當時的情狀做出的合理推斷,并非妄自揣測。在女王的薄怒之下,秋水鳴仍沒有絲毫退讓之意,蘭臺案案發(fā)于陛下初登大寶時,因為時機敏感、手段殘忍而備受關(guān)注。此案三日即告破,未出正月犯人就被處斬。負責該案的云丹捕快和湯卓鎮(zhèn)守自此以后便官運亨通、一帆風順,陛下也因雷厲風行、恩澤恤民而得以穩(wěn)固了王權(quán)。可以說,當年的涉案之人皆從此案中獲益良多,如今又極力阻撓重審,個中動機無法不令人生疑。

女王聽罷,騰地從御座上站了起來,太過難以置信的驚訝甚至超過了憤怒:你的意思是說,他們官官相護,甚至就連朕也有錯?

陛下當然有錯。

話說到這個份上,秋水鳴已將生死禍福暫時擱置一邊:兩位大人都是陛下親自任命的父母官,而陛下亦是女國最高的執(zhí)法者,自己的子民苦苦申告二十年,你不但之前一無所知,即便如今當面對質(zhì),依然黑白不辨,極力回護。如果最后查證屬實,就是陛下的私心和縱容導(dǎo)致了這起冤案,令無辜百姓為政治的貪婪送了命。

放肆!女王終于怒不可遏,一腳踢翻了座前的龍案,大喝道,來人,將這個狂悖之徒拖下去,鞭笞四十,關(guān)入天牢!

幾個衛(wèi)兵應(yīng)聲而入,將秋水鳴推推搡搡地帶出了鳳寰殿。海小武死死地盯著他逐漸消失的背影,周身顫抖,雙目血紅,面上露出了決絕之色。

關(guān)押重犯的天牢,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太大的區(qū)別,同樣的戒備森嚴,同樣的潮濕陰冷。當牢門外道道鐵鎖被開啟的聲音由遠及近地響起時,秋水鳴依舊安靜地靠坐在囚室的一角,兀自仰頭望著從高窗上透射進來的幾縷慘淡光線,雙眼微微瞇起,仿佛在細數(shù)著光柱里自在游弋的浮塵。

俞妃煙在兩個獄卒的監(jiān)視下走了進來,隔著手指粗的鐵柵,看到他雪白囚衣上縱橫交錯的鞭痕,眸中立刻泛起了水光:鳴哥,你受苦了……

秋水鳴慢慢起身走近她,聽她語聲中已帶上幾分哽咽,忙安慰道:我是習(xí)武之人,這點傷算不了什么。

盯著他毫無血色的嘴唇,俞妃煙心知他現(xiàn)下的狀況并不像他說的這般輕松。當年他之所以選擇習(xí)武,且寒暑不輟,就是為了彌補天生體弱多病的缺陷。可眼下他內(nèi)力受制無法再運功護體,這頓鞭刑哪會那么容易挨過?他越是不肯示弱,她心里越疼,然而她又不敢將這份心疼盡數(shù)流露出來,徒然增加他的心理負擔,只得忍淚伸出手臂,穿過橫在面前的鐵柵,輕握住他的雙手。

秋水鳴的目光柔和而又憐惜,沖她一笑,輕聲問道:我被帶走后,小武也被趕出王宮了吧?

聽到海小武的名字,俞妃煙的面色不由一暗。秋水鳴敏銳地捕捉到了她表情的變化,頓生不安:怎么,難道女王把他也關(guān)起來了?

女王倒是沒有為難他,不過——俞妃煙遲疑了下,知道早晚瞞他不住,只好道出實情,聽說小武想要證明你對黑寡婦蜘蛛毒的判斷,就趁檀雪不注意,一個人偷偷跑到大街上,當眾重現(xiàn)了蘭臺鳳中毒的整個過程——將稀釋后的毒液涂抹在一個瓷瓶上,用手摸過后就著點心吃了下去……

那他現(xiàn)在怎么樣了?秋水鳴用力反攥住她的手,心急如焚。

俞妃煙忙溫言寬慰:你放心,他沒有死,只是陷入了昏迷,我們已經(jīng)給他灌過藥了。

秋水鳴一點一點地松開了雙手,向后退了半步,雖是默默無言,但兩頰的咬肌卻越繃越緊,現(xiàn)出鐵一般冷硬的線條。俞妃煙面帶憂色地看著他,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
良久,秋水鳴終于再次開口,聲音低沉,卻是字字清晰:妃煙,我要見女王。

承露池位于王宮十層重樓的第七層,池水取自后山的天然溫泉。懸垂在湯池四周的輕紗幔帳,籠住了水面上氤氳升騰的白汽,滴入池水中的香精花露帶著深幽馥郁的氣味彌散開來,柔柔地拂過鼻息之間,于隱約蒙眬中平添了幾分旖旎遐思。

赤著上身的男奴將秋水鳴留在幔帳外面,便轉(zhuǎn)身退了出去。隔著薄薄的一層遮擋,依稀可見池中浮晃的倩影,直如嬌花承露,軟玉展髓。秋水鳴忙垂眸轉(zhuǎn)身,以背相對。

池中人素手輕展,撩了撩水面上漂浮著的紅色花瓣,幽幽地開了口:怎么,不愿在這里見面?

草民不敢,只是唯恐褻瀆了陛下。秋水鳴斂容恭聲回道。

女王輕輕一笑,緩緩從湯池中站起身,赤著雙足撥開紗帳走了出來:大隋名捕肯自稱草民,看來是學(xué)乖了些。她皓臂一伸,指了指屏架上的一件紫羅云裳,語氣輕飄地道,只是若要你服侍一個女人沐浴更衣,恐怕還是心有不甘吧。

秋水鳴攏在袖中的雙拳情不自禁地緊了緊,旋即又放開。他邁步走過去拿起紗衣,偏過視線,將它輕輕披上女王肩頭,淡淡地道:聽說女國的男子生來便是女王的奴仆,草民入鄉(xiāng)便該隨俗,莫說是服侍陛下沐浴更衣,即便是鋪床暖榻,草民也愿寬衣以待。

呵,這頓鞭子你總算沒有白挨。女王輕笑出聲,打量了下他身上新?lián)Q好的緋紅色交領(lǐng)深衣,還有自然垂散于胸前的墨玉長發(fā),面上的笑意更深。

秋水鳴有點明白女王這笑容背后的含義,不禁感到脊背一陣發(fā)寒。正在他開始后悔的當口,女王突然退后幾步,靈巧地在原地轉(zhuǎn)了一圈,讓薄如蠶翼的云紗裹緊她高大豐滿、玲瓏有致的身體,口中悠悠地問道:你覺得我老么?

陛下春秋鼎盛,如日中天,怎么會老呢?

那就是你認為朕好漁男色,舍不得殺你。

草民不敢。

女王雙眼微瞇,臉上的笑容漸漸斂起:若非如此,你一個外族小吏,何以敢對我國中之事橫加干涉,甚至當著臣民的面公然指責于朕?

秋水鳴悚然一驚,忙伏地拜倒:觸犯龍顏是死罪,陛下當然可以隨時殺了草民。但在此之前,懇請陛下容草民說上幾句話。

女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:好,你說。

秋水鳴挺直脊背,斟酌著言辭道:草民頂撞陛下,絕無私心,只因蘭臺一案確有冤情。之前在鳳寰殿的一番對質(zhì),以陛下的英明果決,是非曲直恐怕早已了然于胸。草民敢問陛下,是否相信有人會忍著每月的杖刑之痛,苦苦堅持二十年,甚至不惜拼上性命以身試毒,只為去證實一個謊言?

女王看著他,沉吟未語,似乎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。

秋水鳴又緊接著說道:陛下,從古至今,歷朝歷代都無法避免冤案,只因下至地方捕快,上至朝堂重臣,及至一國之君,歸根到底都是人。是人就難免會犯錯,真正的權(quán)威,從來不是完美無瑕的睿智,而是知錯即改的勇氣。

女王終于徐徐開口:你這是要勸諫朕,如果蘭臺案大白于天下,朕不僅不會失了臉面,反而會贏得百姓的敬重?

正是。只對自己喜歡的人施恩,算不得仁慈。秋水鳴星眸如水,語氣極是懇切,陛下當年初登大寶,急需穩(wěn)固朝綱,安定民心,不宜朝令夕改,這可以理解。但如今陛下已是大權(quán)在握,盡可乾綱獨斷,又有何事不可為?

女王眸帶沉思,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他,半晌,她終是吐出一口氣,頷首道:你本是外族人,卻肯為我國百姓之事盡心盡力,寧可委曲求全,也不曾以治病為由要挾于朕,可見你確是襟懷坦蕩,并無私心。

言及此處,她禁不住有些感慨:這世上能將別人的痛苦看成是自己痛苦的人并不多,難怪‘他會對你另眼相看……也罷,朕就給你一次機會。

女王容色一整,向秋水鳴走近了些:不過你可要想清楚,這可是二十年前的舊案,很多東西早已物是人非。

秋水鳴語音清冽:就算經(jīng)過再漫長的歲月,也不會改變事情的真相。

可有些真相,只能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。

秋水鳴神色一動,旋即垂下頭,沉聲保證道:只要對查清案情、緝捕真兇沒有妨礙,草民決不過問。

女王俯下身,伸出一根春蔥玉指輕輕挑起他的下巴,目光灼灼地逼視著他的眼睛:如果朕下旨重審蘭臺案,并將查案權(quán)交付于你,而你最終卻無功而返,又當如何?

秋水鳴微一側(cè)頭擺脫了她的鉗制,毫不猶豫地以首頓地:但憑陛下處置。

物證

在返回西羅鎮(zhèn)的馬車上,執(zhí)韁的馭手已然換成了云丹檀雪,而溫暖如故的車廂內(nèi),來時的兩個申告者,雖一個余毒未凈,一個鞭傷未愈,但手里握著女王重審案件的明旨,氣氛和心情與當初自然不可同日而語。

你現(xiàn)在感覺如何,胸口還悶嗎?秋水鳴起身轉(zhuǎn)到海小武右側(cè)坐下,問道。

已經(jīng)好多了。海小武笑了笑,示意他不必擔心。

秋水鳴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,坦然道出了心中所想:小武,實不相瞞,黑寡婦蜘蛛毒液被稀釋后是否真的不會致命,其實我并無把握……他將自己的視線挪開,遙遙地落在對面的車板上,大武雖是你的親哥哥,但這畢竟已經(jīng)是二十年前的舊事,就算你再努力,他也不可能重新活過來。僅僅為了這‘清白二字就搭上性命,真的值得嗎?

坦白說,這個我也想過。海小武望向他線條分明的側(cè)顏,神情肅然,可早晚有一天我也會死的,將來在黃泉路上遇到大哥,如果他問我為何明知他枉死卻不為他伸冤,我能回答因為不值得嗎?

秋水鳴心中劇震,不由轉(zhuǎn)回頭來,怔怔地看著他那張樸實堅毅的面容,半晌,他漸漸露出了釋然的微笑:其實在天牢里時,有那么一剎那,我也曾經(jīng)動搖過……小武,謝謝你的這番話。

不,該說謝謝的是我。海小武一臉誠摯地回視著他,秋大哥,你與此事毫無關(guān)聯(lián),本來可以置身事外的。而且,在所有人都認為我是無理取鬧的時候,只有你愿意相信我。

秋水鳴微微搖頭,語氣平和地道:天理昭彰,總要假手于人來做個交代。我相信的不是你,而是你對真相的執(zhí)著,還有擺在眼前、從不說謊的證據(jù)。

一行人的車馬剛剛抵達西羅鎮(zhèn)的東城門,一個衙役打扮的人就匆匆迎上來,向坐在前駕的云丹檀雪揚聲道:鎮(zhèn)守大人讓卑職前來通稟一聲,昨夜衙門走了水,包括蘭臺案在內(nèi)的所有案卷材料都被燒毀了。

什么!云丹檀雪大吃一驚,車廂里的人聞訊也紛紛跳下馬車,海小武自然是最著急的那個:怎么這么巧?該不會是有人故意放火吧?

秋水鳴的神色倒還算泰然,打發(fā)走了報信人后,他略作思忖,將情緒還未平復(fù)的海小武勸說回家,方才轉(zhuǎn)向呆愣在一旁的云丹檀雪,道:煩請你帶路,我們?nèi)ヒ惶颂m臺老宅。

西羅鎮(zhèn)位于西陲谷地的東南部,因為地廣人稀,層樓重屋大多相隔甚遠,加上蘭臺夫婦素喜清靜,宅邸索性就選在了鎮(zhèn)子的最南端,依山而建,除了正門連接著通向鎮(zhèn)中的平坦小路之外,三面皆是陡峭的山勢,儼然是堅不可摧的天然堡壘。

秋水鳴在老宅大門前駐足片刻,聽云丹檀雪指明了蘭臺鳳閨房的位置后,才抬手向東面指了指:我們上去看看。

內(nèi)力受制加上新傷未愈,還沒登上山頂,秋水鳴便有些呼吸急促,額角也滲出了一層細汗。俞妃煙適時地扶住他一側(cè)的臂膀,以便他倚靠借力,雙眉輕輕蹙起:沒事吧?

秋水鳴沖她笑了笑,緊走幾步當先來到最高處,目測了下足尖所處的位置與蘭臺老宅之間的距離和高度,斷言道:要從這個地方偷偷潛入,不懂輕功的普通人是絕對辦不到的。

三人隨后下了山,從正門進入老宅,穿過破敗不堪的前院抵達后庭,目之所及是東西兩處廢墟,均有明顯被大火灼燒后的痕跡。一只烏鴉掠過雜草叢生的地面,飛落在布滿灰塵和蛛絲的焦黑殘骸上。零星的幾聲啼鳴凄厲如泣,更襯得四周分外蕭瑟冷寂。

秋水鳴在西邊蘭臺夫婦房間的位置轉(zhuǎn)了一圈,又回到東頭蘭臺鳳的閨房處,撩開高大密實的雜草細細查看。

從散落在地的幾個物件的燒灼程度和斷壁殘垣的倒塌方向來看,起火點確是蘭臺鳳的房間,也可以推斷她是在毒發(fā)掙扎時無意推倒燭臺引發(fā)了大火,殃及了她被反鎖在房中的爹娘,這與當年的調(diào)查結(jié)果基本相符。唯一與結(jié)論不相符的,是作為第一個死者的蘭臺鳳究竟如何中毒而死。海小武以身試毒,已經(jīng)證明了令她致死的毒液,理應(yīng)比涂在藍釉娃娃上面的更為濃稠,才能達到立即致命的效果。這在客觀上提供了還有第三者攜毒而來的可能性,但同時,也無法完全排除某些意外情況的出現(xiàn),進一步加深了藍釉娃娃上原有的毒性。

他嘆了口氣,站直身體,望著眼前這個雖歷經(jīng)了二十年的霜刀雪劍、日化風蝕,當年的慘狀卻依舊清晰可辨的案發(fā)地,默然思索良久,終是無法做出唯一性的判斷,只得帶著二女先行返回了海家。

不知是因著大哥的舊怨未消,還是案卷丟失又生新愁,海小武對云丹檀雪的態(tài)度更加惡劣,幾乎到了不理不睬的程度。云丹檀雪很是尷尬,加上還牽掛著衙門里的狀況,她在海家只坐了片刻,便告辭而去。不久,屋窄床短的海家又迎來了一個身份尊貴的不速之客。

湯大人快請坐。秋水鳴猜想對方應(yīng)該是來找自己的,便代替海小武招呼客人坐下,面上笑道,大人奉旨坐鎮(zhèn)西羅督辦蘭臺案,是先于在下等人與云丹鎮(zhèn)守一同回來的,應(yīng)該已經(jīng)聽說了證物房走水的事,不知大人是否為此而來?

湯卓用直接的行動代替了回答,將手里的包裹撂在桌上解開,露出一冊薄卷和一只錦袋。

秋水鳴有些不解:這是什么?

湯卓先拿起卷冊遞到他手里:這是蘭臺案案卷的副本。無視于對方訝然的表情,他又伸手扯開了錦袋的束繩,從里面掏出一個烏黑結(jié)實的木盒,小心翼翼地掀開了蓋子——

映入眼簾的物件令秋水鳴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語言。

這是一個滿面笑容、頭梳童髻的陶瓷娃娃,器形秀美、釉色綺麗,可說是上上之品,更為重要的是,娃娃身上披著的,赫然是一層閃閃發(fā)亮的湖藍色釉彩。

秋水鳴還在發(fā)愣,海小武已經(jīng)一個箭步?jīng)_了過來,抓起瓷娃看了又看,確認后立即向湯卓大聲質(zhì)問:藍釉歡娃怎么在你手里?

面對對方投射過來的充滿懷疑的目光,湯卓一臉渾不在意的表情,敷衍地道:當年案件還在調(diào)查之時曾有人偷偷進過證物房,為了以防萬一,我才收起了這個娃娃,案卷也留了底。

那你為何到現(xiàn)在才說?海小武根本不信。

湯卓無言起身,似是懶得再解釋,只微一拱手,便自顧自地拂袖揚長而去。

海小武心有不甘地追至門口,不待他走遠便轉(zhuǎn)向秋水鳴道:他說謊!云丹母女分明都說過,歡娃是在我大哥被處刑后才不見的。

秋水鳴的視線緩緩掠過手中有些泛黃的紙頁,落在被磨舊到脫色的錦袋上,凝滯不動,半晌才慢慢地道:他根本就不在乎我們相不相信,只是想把這些東西交給我們而已。

夜已深,秋水鳴在二層閣樓上臨窗而立,仰首望著穹頂?shù)墓略潞牵瑒γ嘉Ⅴ荆恢谌肷竦叵胫裁础S徨鸁熛坪熯M來,足下無聲地走近,將手中的銀狐雪氅輕柔地罩上他肩頭:夜深露重,小心著涼。

秋水鳴徐徐轉(zhuǎn)身,向她展顏一笑:這么晚了還沒睡?

我也睡不著。俞妃煙柔柔地回他一笑,言語間滿是關(guān)切之意,‘矯若躚的毒當真無解嗎?

縱然能解,現(xiàn)下也無此必要。秋水鳴淡笑作答,見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(zhàn),忙解下雪氅將她纖細柔弱的身子裹緊在里面,溫言道,你慣居江南,不該來這西陲苦寒之地。我還沒來得及問你,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?

俞妃煙羽睫低垂,似乎不方便詳加解釋:是從一個朋友那里打聽到的……她仰起白如蠟雕的面龐,遲疑著道,我聽說如風和可人他們都在四處找你,你要不要——

現(xiàn)在還不是時候。秋水鳴搖頭,他們皆非善于掩飾之人,若知我無恙,難免會被有心人瞧出破綻。

他微吁了口氣,又笑道:為了不辜負某人的一番苦心,我暫時還得留在這里,也只好委屈他們了。他隨即抬手指了指了身后小幾上擺放著的案卷材料,況且,我現(xiàn)在也不能走吧?

他唇角帶著笑意,但眉宇之間仍彌漫著揮之不去的淡淡憂色。俞妃煙心竅玲瓏,當下順著他的話意問道:案子查得不順利?

秋水鳴微一點頭:尸檢記錄中記載,蘭臺鳳僅口鼻處有煙塵,氣道里很干凈,這說明起火時她已經(jīng)沒了呼吸。令她殞命的毒是從舌根處測出來的,但卻沒有與歡娃上毒液的濃度及其他成分進行比對,只認定了是同一種毒,便草草結(jié)了案。時隔二十年,如今受害人早已尸骨無存,就算想查也無從查起。你那邊的情況如何?

也不順利。俞妃煙搖頭道,我用凝華露在歡娃的釉片上確實析出了少量毒液,但年代既久,表面的水分含量受到了各種外在因素的影響,很難下判斷。

她的這個回答亦在秋水鳴的意料之中,他不禁長長地嘆息了一聲:還是被女王說中了……看來我對重查這個陳年舊案的困難程度確實估計不足。

總會有辦法的。俞妃煙柔聲寬慰了他一句,想了想又問道,證物房走水的事情云丹鎮(zhèn)守查出眉目了嗎?

見他搖頭,俞妃煙忍不住直言道:我真不明白,你為何放任云丹紗羅去查這件事?當年海大武可是她親手抓的,你要求重審時她又諸多借口,搞不好此事也跟她脫不了干系。

正因為她涉案最深,我才由著她去查。秋水鳴唇邊露出似有似無的淺笑,蘭臺案就如同被冰封了多年的深潭,沉淀得太久,內(nèi)里的東西外面根本看不清楚。女王重審的旨意幫我們敲開了表面的堅冰,明里暗里相關(guān)的都被驚動了。既然如此,我們索性利用云丹紗羅將這潭水徹底攪渾,讓急于掩藏的魚兒更加驚慌失措,露出破綻,我們才好趁機理出頭緒。

照你這么說,我們就只能干等著了?

當然不是。秋水鳴伸手為她緊了緊身上的雪氅,沉聲道,天一亮,我就去找小武。

匠心

偌大個院子正中,孤零零地佇立著一個饅頭形的柴窯包,上面長滿了荒蕪細瘦的雜草。與真正的用途相比,它更像是一冢孤墳,無聲地訴說著被人遺忘的清冷凄迷。一個半人高的木架歪歪斜斜地倚在旮旯里,架板上零星散落著幾個瓷坯和支墊窯具,經(jīng)年的日曬風蝕令坯胎的表面斑駁脫落,僅能依稀分辨出盤碗、瓶罐的大致形狀。

海小武將秋水鳴帶到這個昔年曾盛極一時的海家窯場,抬手指了指已然塌陷破損的火道和被木板封死的窯門,雙眸中夾雜著懷念、惋惜和幾許深郁的憤懣:自從我大哥死后,這里就再也沒有使用過。

那你呢,難道要永遠做個樵夫?秋水鳴神色肅穆地環(huán)視了一周,視線再次落回海小武臉上。

我?海小武沒料到他會突發(fā)此問,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。

秋水鳴目光平穩(wěn)地看著他:昨日我給你爹行針,他告訴我,你自小就對燒瓷很感興趣,五歲開始跟著你大哥學(xué)習(xí)基礎(chǔ)技藝,年紀雖輕,卻天賦過人。

那都是過去的事了。海小武神情暗淡,并不想多談這個話題,轉(zhuǎn)而問道,秋大哥,你為何要我?guī)銇磉@里?

單看這窯爐和器具,與我隋國的窯場相差無幾,燒出來的大概也是青瓷和白瓷,可藍色釉質(zhì)的瓷器,我生平還是頭一次見到。

藍釉其實是大哥在機緣巧合下燒制出來的。海小武點頭肯定了他的說法,海家的瓷土都取自數(shù)里外的凈光山,有一次在制作坯胎的過程中不小心摻進了一種銀灰色的土,結(jié)果竟燒出了深淺不一的藍色。大哥又驚又喜,便開始潛心研究配方,在經(jīng)歷了無數(shù)次的失敗后,終于制成了那一對藍釉娃娃。因為釉色還不十分完美,所以并未對外宣揚。后來大哥是殺人兇手的消息傳遍了全鎮(zhèn),海家的聲譽一落千丈,再也無人光顧。他被處斬后,藍釉的配方也未能保存下來……

聽著海小武語聲漸低的描述,秋水鳴仿佛看到了一個手捧藍釉娃娃,一臉狂喜的年輕匠人,被漫無邊際的黑暗永遠地鎖在了這個破敗頹唐的窯場里。而眼前這個曾被譽為天才的弟弟,一雙巧匠之手,如今已被礪刀粗柴折磨得裂紋橫生……他的眼睛有些發(fā)酸,心中瞬間涌起的愴然令他不得不調(diào)整呼吸,才能以正常的聲調(diào)開口問道:這么說當年知道藍釉娃娃存在于世的并沒有幾個人。若海家瓷器不復(fù)存在,誰是最大的受益者?

與我海家有競爭關(guān)系的,就只有同在西羅鎮(zhèn)的巴韋家了。海小武有些迷惑地看著他,難道你懷疑是他們搞鬼?

秋水鳴搖了搖頭:談不上懷疑,只是存在可能性而已。

正說著,云丹檀雪從院門口大步走了進來,身后跟著已然換作女國人打扮的俞妃煙。海小武一見前者,立刻板起臉扭向一邊,可云丹檀雪似乎并沒了向他主動示好的興致,面帶幾分沮喪地向秋水鳴說道:你讓我找的那個更夫,在作證之后就搬離了西羅鎮(zhèn),現(xiàn)在下落不明。

哦?秋水鳴聽聞,不覺挑起了雙眉,云丹檀雪見狀忙又保證道,不過你放心,就算他上天入地,也逃不出本捕快的手掌心。

這我相信。秋水鳴含笑看著她,頓了一下又道,你在西羅鎮(zhèn)的人面最熟,等會還要再請你幫個忙,替我引見一個人。

沒問題!云丹檀雪一口答應(yīng),回身拉起俞妃煙,隨著他舉步向外走,我們?nèi)ツ膬海?/p>

巴韋家。

同早已沒落無名的海家相比,巴韋家如今已經(jīng)成為女國最大的制瓷名家,宅邸的氣派和奢華程度并不比王宮遜色多少,家中的規(guī)矩同樣大得很,若非臨時起意帶上了身為公差,又是鎮(zhèn)守之女的云丹檀雪,秋水鳴恐怕連家仆那一關(guān)都過不去,更別提面見巴韋世家的當家人了。

在主廳落座之后,云丹檀雪直言不諱地表明了來意。因為心里還在替海家抱不平,她的措辭直接到幾乎將巴韋家現(xiàn)下的繁榮都歸功于海家的覆滅。秋水鳴正在暗自冒著冷汗,始終未發(fā)一言的當家人巴韋牧仁猛然起身,留下三人,自顧自地離開了主廳。

就在他們以為這是對方慍惱之下拂袖送客的意思,準備識相地告辭離開時,巴韋牧仁卻又折返了回來,手中小心翼翼地捧著的,赫然竟是二十年前便從案發(fā)現(xiàn)場消失不見的藍釉喜娃。

云丹檀雪杏眼圓睜,正欲開口質(zhì)問,卻被對方接下來冷靜直白的解釋吸引了注意力。事實上,當年的巴韋家一直在暗中密切關(guān)注著海家燒制藍釉的進度,得知歡喜娃娃制作成功后,擔心海家憑借藍釉聲名勝過自己,于是找了個飛賊在除夕當夜從蘭臺家偷出了喜娃,保存至今。講到這兒,巴韋牧仁不禁頹然長嘆了口氣:老夫當年也是一時性急,所作所為實在是見不得光,擔心聲譽受損,又不想失去這個唯一的研究樣本,只得對蘭臺案裝聾作啞。可在那之后,我徒耗了二十年的光陰,都未能研制出藍釉的配方,也許這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……

秋水鳴伸手接過藍釉喜娃,看著他沉聲問道:那如今你為何又肯交出來了?

是老夫昔年好友湯卓大人說服了我,否則,我也許真的沒有這個勇氣。

是他……秋水鳴這才明白了此行如此順利的原因,默然片刻后,他忽又開口道,順便問一句,那時這娃娃上是否有毒?

當然沒有。巴韋牧仁答得分外果斷。

你何以如此肯定?

因為匠人之心。海大武決不會用那么骯臟不堪的東西去玷污自己的心血之作,所以老夫從未相信過他是兇手。

但你還是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斬首示眾。

我……見對方登時滿面羞愧,時隔多年,再行追究也無必要,秋水鳴遂淡淡地轉(zhuǎn)了話題:當年你派去偷喜娃的飛賊,曾身處案發(fā)現(xiàn)場,或許可以提供有價值的線索。你可知他如今何在?

這我真的不清楚。巴韋牧仁苦笑著解釋道,那飛賊綽號‘鬼影兒,沒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。當年我約見他時,他也是黑巾覆面,不過聽聲音,年紀應(yīng)該不大。

言盡于此,秋水鳴不欲久坐,當先起身告辭:日后也許還有請你幫忙的地方。

巴韋牧仁以漢人之禮長揖至地:但有吩咐,無不從命。

返回海家需要途經(jīng)鎮(zhèn)上的市集,而此時正是人來人往最為熱鬧的時候。活潑好動的云丹檀雪很快便被琳瑯滿目的貨攤所吸引,不一會兒就跑得沒了影。秋水鳴緩步走在俞妃煙身側(cè),見她望著自己手里的藍釉娃娃,想得入了神,自始至終還未發(fā)一言,忍不住輕聲問道:你在想什么?

俞妃煙腦中的思緒被問話打斷,這才驚覺,忙抬眸沖他一笑:也沒什么,就是感覺有點古怪。

你是指藍釉娃娃?

嗯。藍釉娃娃甫一燒制成功,海大武便將它送給了蘭臺鳳,可見在他的口供之中,至少愛慕蘭臺鳳這一點還是可信的。贈送自己親手制作的東西給心愛的女子,確實很有意義,可問題是,他為何偏偏選擇了歡喜娃娃?她邊說邊抬手指向路邊攤位上擺放著的各種貨品,像花瓶、掛墜、發(fā)釵這些,上釉的難度并不比歡喜娃娃高,但卻是女國女子更為鐘愛,也更為常見的陶瓷制品。

不錯,海大武的選擇的確有違常理,與此相關(guān)的,還有他送出藍釉娃娃的時機。秋水鳴將腳步又放緩了些,他明知蘭臺夫婦反對他與女兒交往,若要贈送定情之物,等到人約黃昏后的元宵佳節(jié)豈不好些,為何非要選在蘭臺夫婦必定在家的除夕夜上門,這不是自找沒趣嗎?

確實如此。俞妃煙也深以為然,隨后又道,還有湯卓這個人,我也有些看不透。

你是指兩個歡喜娃娃的失而復(fù)得都與他有關(guān)這件事吧。秋水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,替她說了出來,他是女王的心腹不假,但同時也是一個十分有主見的人。為公為私暫且不論,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,他對這個案件的關(guān)注,從未停止過。

話剛聊到一半,不見了好一陣的云丹檀雪就從大老遠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,沒頭沒腦地道:快跟我來!

二人不明所以,只好跟在她身后,轉(zhuǎn)過大半條街,才來到一個賣綢緞衣料的攤位前。云丹檀雪伸手抓起一匹寶藍色的水緞,興奮地道:快幫我瞧瞧,這個面料適不適合小武?

明白了她硬拉自己來此的目的,俞妃煙有些無奈,卻還是認真打量了下她手中的緞料,頷首道:顏色和質(zhì)地都不錯。

我的眼光不差吧?云丹檀雪十分滿意,剛要付賬,想了想又從懷里另掏出一塊銀錠來,向她笑道,妃煙姐,不如你也給秋大哥選塊料子吧,錢我付。

俞妃煙輕輕咬了咬下唇,未及答言,站在二女身后的秋水鳴已探頭過來,故意涼涼地接茬道:怎么,云丹小姐不打算收在下做小了?

云丹檀雪橫了他一眼,頗為認真地答道:雖然你比我的小武優(yōu)秀些,可我都不知道你那顆腦袋里整天在想些什么,完全把持不住你這個人,還是讓妃煙姐試試好了。

說完,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,又湊到俞妃煙耳邊低語道:這家伙成日里笑瞇瞇的肯定很難對付,我看你們不如搬到我家去住吧,我房里有密道,到了晚上,你可以……

她一語方出,俞妃煙已然霞生雙靨,又驚又羞地垂下羽睫,輕捻衣角,恨不能立時找個地縫鉆進去。

江湖第一美人嬌羞不勝的模樣足以令天下所有男子心動不已,可秋水鳴卻仿佛成了瞎子。因為云丹檀雪天生的大嗓門并未被壓低多少,他的注意力瞬時被密道二字占滿了:你說你房里有密道?

是啊。云丹檀雪轉(zhuǎn)身面向他,大咧咧地道,不怕告訴你,我女國女子的閨房中很多都有密道,方便與男子往來幽會嘛,這是祖輩流傳下來的習(xí)俗——喂,你要去哪兒?

秋水鳴腳下未停,頭也不回地道:蘭臺老宅。

人證

在蘭臺鳳閨房的殘址上,秋水鳴站在齊膝高的雜草中舉目四顧。俞妃煙從旁輕聲問道:你懷疑兇手是從密道進入房間的?

沒錯。秋水鳴答得飛快,兇手能夠出入蘭臺府而不為人所見,若非輕功足夠好,便只有這一個辦法了。他旋即抬手一指,斷然道,密道入口就在那邊。

你怎么能肯定?云丹檀雪跟著他來到西北角的位置,看著同樣被雜草蓋滿的地面,不禁問道。

秋水鳴蹲下身挽起袖口,一面徒手拔草刨土,一面道:這塊地方的草比其他地方要矮上不少,株體和葉片也纖細些,說明根扎得輕淺,導(dǎo)致養(yǎng)分不足。密道的上層應(yīng)有擋板,里面又是掏空了的,自然無法扎下根。

果不其然,二十年的荒蕪填積而成的土層畢竟只是浮土,很快便顯露出一塊與地面顏色極為接近的四方板,輕叩之下竟還是鐵鑄的。

居然被漆成了土黃色,難怪當年沒被發(fā)現(xiàn)。云丹檀雪微覺詫異,據(jù)說蘭臺鳳酷愛青竹,家中一應(yīng)擺設(shè)器具皆是竹制本色的,作為房內(nèi)密道的擋板,若是土黃色,豈非很扎眼?

所以這顏色是偽裝給咱們看的,可不是蘭臺小姐的意思。秋水鳴微微一笑,當先挪開鐵板跳了下去。

密道內(nèi)甚為寬敞,彌漫著霉?jié)駵啙岬臍庀ⅲ@然已經(jīng)很久沒人來過了。秋水鳴點亮火折子,摸索著走在最前面,邊走邊沿著洞壁四下查看。走了大約幾十米,他突然停了下來。

奇怪,這密道又寬又長,怎么沒有照明用的油燈?

他將火折子向自己的右手邊湊近了些,隱約照見石壁上有一個向外凸出的橢圓形銅鉤架,這才點頭道:原來用的是蜜蠟。他伸出另一只手在架子四周摸索了一陣,再收回手時,掌心上已多了一小塊滑如凝脂、赤紅似血的不明物體。

云丹檀雪好奇地湊到近前看了看,疑惑地問:這是什么東西?

俞妃煙用指尖小心地將它捻起來,借著微弱的火光細細端詳,半晌方遲疑著道:莫非是來自外邦的赤火蜜蠟?

秋水鳴頷首認同,沉吟著道:先是黑寡婦蜘蛛毒液,現(xiàn)在又是赤火蜜蠟,皆非女國原產(chǎn)之物,尋常人只怕連聽都沒聽過,而兇手竟然同時擁有,那他的身份……

秋水鳴思索一陣,示意俞妃煙將赤火蜜蠟的殘塊暫且收起來。三人繼續(xù)前行,經(jīng)過一個轉(zhuǎn)彎時,云丹檀雪的肩膀不小心撞上了旁邊的石壁,發(fā)出咚的一聲悶響。俞妃煙走過去想查看一下她是否受傷,壁頂突然有大片沙土簌簌地掉落下來,瞬間弄了她們一頭一臉。秋水鳴忙將二女拉到一邊,再仰頭看時,不由蹙起了眉頭。

俞妃煙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,發(fā)現(xiàn)正對著方才她們站立位置上方的壁頂,土質(zhì)似乎十分松軟,難怪一受震動就會落沙。她又轉(zhuǎn)念一想,旋即明白了秋水鳴感覺不對勁的原因。密道在挖掘的過程中,會遇到不同的地質(zhì)情況,對于類似這種承重不足的地段,通常需要架設(shè)一些支架來做支撐,以策安全。他們這一路走來,見到了不少毛竹柱架,而此處面積不小,位置又特殊,卻連半點支撐也沒有——最大的可能就是被人拆除了,看壁頂和兩側(cè)的留下的痕跡,也能佐證這一點。

秋水鳴沒有開口,只默默地觀察了一會兒,忽地快步繼續(xù)向前,俞妃煙拉著被嗆得不停咳嗽的云丹檀雪緊隨其后,一直走到出口附近,她才確定了他急于要證實的狀況:從那個轉(zhuǎn)彎處開始,后面所有的毛竹支架全都不見了。

秋水鳴頓住腳步,還是不言不語。俞妃煙也沒有問,她了解他的脾性,到了想說的時候他自然會說,不然問了也是白問。

秋水鳴看了眼手中火折子閃爍不定、漸呈衰象的火苗,終于開口道:這里空氣稀薄,不宜久留,我們出去吧。

重新回到清爽明亮的地上,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。云丹檀雪對秋、俞二人的發(fā)現(xiàn)一無所知,只記掛著那塊準備送給海小武,卻還沒來得及付賬的水緞。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包,有些心不在焉地問道:接下來是要去調(diào)查買主嗎?

不用這么麻煩。秋水鳴沖她一笑,我們直接去府衙就行。

也不知是因為實在有些怕見自己的阿娘,還是急于去把那塊緞料買到手,云丹檀雪只丟下一句那咱們分頭行動,就又一溜煙兒地跑遠了。

秋水鳴只能無奈地以目相送:其實我們是去見湯大人……

或許真的是心有靈犀,他們到的時候,湯卓不僅人就在府衙中,他手里拿著的,恰恰正是秋水鳴一心想查看的東西。

大人果然還保留著當年女國出入境的貨品記錄和名單。

湯卓還沒說話,云丹紗羅就從內(nèi)室里走了出來,先他一步問道:你想查什么?

同時攜帶過黑寡婦蜘蛛毒液和赤火蜜蠟入境的人。

湯卓這時才開口道:當年我們確曾從毒液的來源入手做過調(diào)查,若是再加上赤火蜜蠟,倒是可以縮小范圍,不過——

不過任誰都可以從入境的游商那里買到這些東西。云丹紗羅忍不住插言道,當初就是由于范圍太廣,才沒能鎖定有效的嫌疑人,如今又有何不同?

秋水鳴思忖了一下,才沉聲道:不是買主,而是游商,本地人。

你憑什么這樣斷言?

不是斷言,而是概率問題。少了中間環(huán)節(jié),行起事來更為方便,也更為隱蔽。秋水鳴的口氣不溫不火。

俞妃煙適時地從旁勸道:鎮(zhèn)守大人,既然名單就在這里,我們何妨一試呢?

限制了范圍之后的比對果然起了效果,不到一個時辰,長長的名單上就只剩下三個人:蕭為、鐵達修、傅琉昀。乍見這三人的名字,云丹紗羅不由怔了一下,但很快便恢復(fù)如常,嘴角還掛上了一絲嘲諷的笑。

還是湯卓先開了口:我記得這個蕭為的女夫是蘭臺大人的舊友,他與蘭臺家應(yīng)該是熟識的,不過那時他已是五十開外的年紀,不大可能與蘭臺小姐有私情。

秋水鳴無聲頷首,湯卓又指向下一人:鐵達修,當年二十四五歲,是西羅鎮(zhèn)有名的美男子。但他同鎮(zhèn)中首富貢葛家的珠翎小姐私下已有婚約,沒必要再去結(jié)交別的女子。

有婚約也不代表感情一定好吧?身為女子,俞妃煙顯然更為感性。

湯卓看著她耐心地解釋道:我與貢葛家的族長有些交情,有次前去拜訪時正趕上珠翎小姐重病纏身,鐵達修衣不解帶地守在床邊照顧,看當時兩人的神情,裝是裝不出來的。

對于這一點,秋水鳴也沒再提出異議,湯卓遂接著道:至于這個傅琉昀,那時二十出頭,喜歡到處交際,人也機靈嘴甜,得到了不少姑娘的青睞,蘭臺小姐也認識他。

秋水鳴將視線從名單移回到湯卓身上,不由感嘆道:時隔這么多年,大人對任鎮(zhèn)守時鎮(zhèn)民的情況還是記憶猶新,如數(shù)家珍,作為父母官也算是稱職了。

事到如今,這樣的話聽在湯卓耳里,不僅無喜,反而覺得有些刺心。他沉默了片刻,方才轉(zhuǎn)向現(xiàn)任鎮(zhèn)守,問道:你可知傅琉昀的下落?

云丹紗羅臉上的嘲諷之意更濃了:他因為糾纏不清的關(guān)系而打傷了人,被關(guān)在府衙大牢里,已經(jīng)快兩年了。她看著秋、俞二人,用不疾不徐的語速粉碎了他們的堅持,還有,鐵達修在多年前就隨貢葛家搬去了王都,而蕭為,已于六年前過世,還是我?guī)兔埩_的后事。最后,她口氣冰冷地做了結(jié)論,你所謂的縱火燒毀案卷的真兇,不可能在這三人之中,你對于兇手是本鎮(zhèn)游商的猜測,純屬無稽之談。

秋水鳴的神色依然平和,沒有表現(xiàn)出特別沮喪的樣子。他盯著名單又兀自沉思了一陣,方才起身告辭。

二人回到海家后沒多久,一個差役就匆匆跑來報信,說是查到了更夫的住址,云丹檀雪已經(jīng)先行趕了過去。找到了消失多年的證人,自然是個天大的好消息,秋、俞二人也立即動身,前往距西羅鎮(zhèn)二十里開外的達龍村。

在差役的指引下,他們來到村中一處式樣普通、極不起眼的院落,一個矮小精悍的中年男子聞聲迎了出來,面帶謙恭地將新來的客人讓進堂屋。先到一步的云丹檀雪正大馬金刀地坐在客位上,手里還擎著杯香茶。她先揮揮手讓手下離開,又示意二人坐下,儼然一副家中主人的模樣。

秋水鳴不禁搖頭苦笑,真正的主人倒也不介意,依舊一臉恭順。他將當年出面作證的情形又向二人重述了一遍,道:其實小的只是打更時路過蘭臺府,看到海大武叩門進去,其他的一概不知。他一面說著,一面從燒得通紅的烹爐上提起長頸茶壺又倒了兩杯,逐一遞給他們。

秋水鳴微微欠身去接茶杯,指尖無意中滑過對方的手背,竟覺分外細膩柔軟,忙凝目細瞧,那雙手果然嫩滑如玉,就連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齊齊。

秋水鳴神色微動,隨之又是一笑,語調(diào)平緩地道:打更只需在主街巷穿行,蘭臺府地處偏遠,通常應(yīng)該不會路過才對。

更夫解釋得頗為順溜:那晚是除夕,依慣例,敲過守歲更點后便可以回家歇息了,那時小人就住在蘭臺府附近,所以……

哦,原來如此。秋水鳴平靜地接受了他的說辭,從座椅上站起身來,擺出一副想要親自續(xù)茶的姿態(tài),卻在同一時間向俞妃煙的方向暗暗地使了個眼色。

更夫見他起身,果然殷勤地提了茶壺,快步走過去為客人添茶。坐在下首位的俞妃煙心領(lǐng)神會,在他經(jīng)過自己面前時,不著痕跡地將腳尖向外挪了挪。

更夫毫無防備,足下一絆,頓時失去了平衡。出于保護身體的本能,他將重心移向右腳,以前腳趾為軸,如陀螺般滴溜溜地旋轉(zhuǎn)半圈,再次穩(wěn)住了身形,手中茶壺里的水竟連一滴也未濺出。

好個‘萬梅迎風!秋水鳴發(fā)自真心地贊嘆,凌霄派的這招絕技可不是人人都能練成的。

呃……更夫此時方意識到自己露出了馬腳,惶急之下辯解的話也說得結(jié)結(jié)巴巴,小人不、不懂武功,僥幸、僥幸而已……

秋水鳴沒有再繼續(xù)糾纏這個問題,卻轉(zhuǎn)而問道:你可知什么樣的人最愛惜自己的手?

不、不知道。更夫心有余悸,警惕地將自己的雙手向袖內(nèi)縮了縮。

若依性別論,首先是全天下的女子,其次是靠手吃飯的男子,其中有匠人、有盜賊,秋水鳴侃侃而談,說到這里則故意停頓了片刻,以加重語氣中無形的壓力,可無論怎么想,都決不會有更夫。

豆大的汗珠從更夫的額頭上接連冒了出來,秋水鳴不失時機地拍案而起,直接點破了他的身份:鬼影兒,你銷聲匿跡二十年,到底干了什么,還不從實招來!

做賊之人本就心虛膽小,被秋水鳴這么突然一嚇,他立時雙膝發(fā)軟,人已跪倒在地,哭喪著臉極力分辯:我、我只是偷了件瓷器,我沒殺人啊!

你承認就好。想要洗脫嫌疑,就把整件事的經(jīng)過一字不落地講出來。

聽這言下之意,似乎對方并未懷疑自己殺人,鬼影兒心里不由安定了些,長吁了口氣方道:小人確曾是凌霄派的弟子,因為偷竊被逐出師門,后又被官府追緝逃到西羅鎮(zhèn),為了隱藏身份才做了更夫。但技高者未免手癢——

他的自我辯解加吹噓立時遭到了來自云丹檀雪的怒斥:說重點!

是、是!他連忙回到正題,收了巴韋家的銀子后,小人還未及下手,就發(fā)現(xiàn)海大武帶著藍釉娃娃去了蘭臺府。為免事情再起變化,我決定當晚就動手。打完了守夜更,我見蘭臺府里熄了燈,又繼續(xù)等了一會兒,才從東面的山坡翻進院子,潛入蘭臺鳳的房間。借著窗口透進來的月光,我找到了擺放在半月柜上的那對娃娃,剛拿起其中一只揣進懷里,就聽到西北墻角處傳來一陣響動。我嚇了一跳,連忙躲進窗下的陰影里,睡榻那邊很快就響起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,蘭臺小姐也被驚醒——

秋水鳴抬手中止了他的講述,道:此人從密道而來,這一點已毋庸置疑。因為蘭臺鳳習(xí)慣在睡前食用些小點心,徹夜守歲時更是如此,所以在摸過藍釉娃娃之后才會中毒。但按你的說法,她熄燈就寢時并無異樣。

當然沒有。鬼影兒很是肯定,那人叫醒她后二人還吵了一架呢!

你可還記得他們爭執(zhí)的內(nèi)容?

小人當時正急于脫身,哪里還顧得上細聽?雖然這么說,他還是想了想,又補充道,不過那男子的聲音我倒大略記得,渾厚而有磁性,與海大武平板低啞的聲音截然不同。

秋水鳴凝眉沉思了一會兒,再重新開口發(fā)問時,語氣已然十分篤定:被你拿走的喜娃,上面沒有涂毒吧。

鬼影兒把頭點得像雞啄米:小人趁他們爭吵,從窗戶逃出了蘭臺府,因為心慌口干,還抓起地上的雪吃了幾口,要是真有毒,小人早就去見閻王了。

眼見對方聽罷再次陷入沉默,鬼影兒方有余暇偷瞟了眼云丹檀雪,見她仍死死地瞪著自己,不由囁嚅著辯解道:小人知道海大武應(yīng)該不是兇手,可當年令堂大人找到我,要我出面作證時,我說的也是實話呀!只、只不過省略了后面的這部分而已……

你還敢說!云丹檀雪終于按捺不住跳了起來,當年你若肯和盤托出,海大武就不用含冤而死了!

俞妃煙輕扯了扯她的衣袖,勸道:算了,他是為了自保,害怕真實身份敗露,又不想背上殺人的嫌疑。現(xiàn)在怪他又有何用呢。

在這荒山野嶺躲藏二十年的滋味不好受吧?被三人的對話打斷了思路,秋水鳴也站起身,向著這個昔年命案唯一的目擊者沉聲問道,事到如今,你是想一輩子都這樣躲下去,還是站出來重新作證?

……小人愿意作證!

冬日暖陽的射線穿透了細密厚實的氈簾,被織成明黃網(wǎng)狀的光影,一寸一寸地攀上窗邊的黑漆方案,直到完全罩住案上陶瓷對娃湖藍色的釉衣,才正式宣告了清晨的到來。

身處異國的大隋捕頭正以手托腮,目不轉(zhuǎn)睛地盯著它們。這一雙因劃時代的奇跡而誕生,凝聚了主人所有心血和悲情的歡喜娃娃,面對世事的滄桑變遷、人心的險陷惡欲,始終報以一成不變的憨厚笑容,平靜而又坦然。

又是一夜沒合眼吧?俞妃煙手捧盥洗用具走了進來,見此情狀,語聲中不覺多了幾分嗔怪。

秋水鳴微露倦意地抬起頭,聲音有些沙啞:起得這么早,怎么不多睡會兒?

俞妃煙輕嘆了口氣,回身將手里的東西放下,走到他近前:還在想藍釉娃娃的事?

嗯。秋水鳴低低地應(yīng)了一聲,緊接著沉聲道,一直以來,為了避免先入為主影響到客觀的判斷,我從未將海大武完全排除在疑犯之外。如今鬼影兒的證詞確鑿無疑地證明了第三者的存在,那么海大武就不是被冤枉這么簡單了——蘭臺一案,是徹頭徹尾的陷害。

俞妃煙從他眼底深處看到了令他交煎難眠的歉疚和郁憤,為了不令他繼續(xù)沉湎于這種情緒,她拋出了另外一個問題:之前關(guān)于藍釉娃娃的不合情理之處,你有結(jié)論了么?

秋水鳴緩緩搖頭:從鬼影兒的描述來看,蘭臺鳳分明另有情人,再加上父母的反對,以常理推斷,她不應(yīng)當收下海大武以情相贈的藍釉娃娃,何況還堂而皇之地擺放在自己的閨房內(nèi)。

關(guān)于這個我也琢磨了很久。俞妃煙在他對面坐下,眉間帶惑,曼聲道,我想來想去,除非——

除非什么?

除非這禮物另有寓意。若是已然心有所屬,她又沒有隱瞞海大武,那他送給她的這對娃娃,會不會是表達祝福之意?她的口氣中帶著些許的不確定,大概只有這類東西,對方才肯欣然接受,而除夕夜也是個不錯的祝福時機。

祝福么……秋水鳴沉吟著點了下頭,嗯,這樣就說得通了。他的雙眉舒展開來,笑意浮上了嘴角。解決了這個困擾自己多時的疑問,秋水鳴的心情頓時輕松了不少。他起身走到盥洗用的銅盆前,捧起水來撲打在臉上,一激之下,感覺頭腦也清爽了些。

他接過俞妃煙遞來的方巾,一面擦干臉上的水,一面看似無心地問道:用作支架的話,毛竹和鐵條相比,你覺得哪個更合適?

一提到支架,俞妃煙立刻聯(lián)想到了蘭臺鳳房間下的那條密道,雖是顯而易見的答案,她還是想了想才回答:論結(jié)實當然是鐵條,畢竟毛竹是空心的。

秋水鳴又問道:那你猜猜看,蘭臺家為何不用鐵條,而是用了毛竹?

不是說蘭臺鳳酷愛竹子么?

不錯,所以即便被人看到也不會感覺異常,這正是最自然的掩護。秋水鳴臉上現(xiàn)出一個含義不明的笑容,而真正的關(guān)鍵,或許就在于毛竹的空心。

說完,他將方巾扔到銅盆中,不打算再繼續(xù)這個話題了。他看到俞妃煙雙瞼下淡淡的黑暈,立刻借此轉(zhuǎn)開了話頭:昨夜我隱約聽到鴿哨聲,是不是隋國那邊傳了什么消息過來?

什么都瞞不過你。俞妃煙嫣然一笑,可很快就斂了笑容,凝眉道,可惜并不是個好消息。宇文述在幾日前病逝,皇上感念其功,任命其子宇文化及為右屯衛(wèi)將軍,宇文智及為將作少監(jiān)。宇文家族圣眷不衰,又沒了管束之人,宇文兄弟今后只怕會更加肆無忌憚。

即便時逢亂世,也無人能夠只手遮天。秋水鳴表情有些嚴肅,旋即又笑了笑,只是值此情勢,‘他的一番好意,我倒是不得不領(lǐng)受了。

言及此處,之前來報過信的衙役又一頭汗地飛奔進來,聲音中帶著明顯的哭腔:不好了,鎮(zhèn)守大人自縊身亡了!

滅口

秋水鳴等人匆忙趕到鎮(zhèn)守府后院的靜室,數(shù)個捕快和衙役正肅手而立,面帶悲惶地注視著被圍在中央的母女二人。

云丹檀雪雙膝跪地,將母親冰冷僵直的身體緊緊地抱在懷中,大放悲聲。良久,直到她的痛哭聲漸漸轉(zhuǎn)為低低的嗚咽,秋水鳴方緩步上前,蹲在她身旁輕聲道:請小姐節(jié)哀……見對方?jīng)]什么反應(yīng),他也有些躊躇,可又不得不試探著道,小姐,可否讓我驗看一下?

云丹檀雪抬起婆娑的淚眼,見對方伸手過來,立刻如同被針刺般猛地向后一縮,表情十分抗拒:我阿娘不是自殺的!

我也這么認為,所以我們才必須查驗清楚,不讓兇手逍遙法外。

在他堅穩(wěn)目光的注視下,云丹檀雪終于慢慢找回了理智,將母親的尸身小心地放平在室內(nèi)的軟榻上,退后一步讓出了位置。秋水鳴這才得以湊上前,對尸體的脖頸、口舌、眼瞼等部位進行仔細查驗。

云丹檀雪背過身去,顯是不忍旁觀,只默默用衣袖拭去臉上殘存的淚痕。半晌,在接連深吸了幾口氣,勉強穩(wěn)住心神后,她終于決然地回身,趨前問道:有結(jié)論了嗎?

秋水鳴先是看她一眼,方指著尸體的脖頸處沉聲道:這里有兩道勒痕,一道呈環(huán)形,深淺十分均勻,另一道則壓在上面,交于耳后,只有咽喉部位呈深紫色,兩側(cè)逐漸淺淡。據(jù)此不難判斷,鎮(zhèn)守大人是先被人用力勒過之后,為了掩蓋罪行,才又吊上去偽裝成自縊的。他有些不忍地避開了云丹檀雪的視線,仰臉去看懸于頭頂上方的繩結(jié),聲音遲緩而沉痛,從勒痕處尚有血脈瘀滯的現(xiàn)象來看,她被吊起時極有可能還活著……

此言一出,如晴天驚雷,震得云丹檀雪禁不住晃了幾晃。秋水鳴伸手相扶,卻被她用力掙開:告訴我,我該怎么做才能揪出兇手?

秋水鳴垂下眼瞼,口中逸出一聲輕嘆:還是先讓令堂入土為安吧。

蘭臺案的真兇尚未找到,卻又添了一筆血債,站在云丹紗羅的墓前,秋水鳴的胸口如同被壓了一塊重石,悶得幾乎喘不過氣來。

云丹檀雪一身縞素,正被俞妃煙攏住肩頭,低聲勸慰著,雖未再流淚,雙眼猶是腫脹如桃。晚到一步的海小武在旁猶豫了許久,方才小心地挪步過來,訥訥地開口道:人死不能復(fù)生,你——

他的話剛吐出半句,原本表情木然的云丹檀雪忽地抬眸瞪了過來,恨聲道:這下你滿意了吧?你大哥的冤屈,我阿娘用性命還上了,我云丹家再也不欠你什么了!

海小武被她突如其來的發(fā)作駭了一跳,艱難地吞了口唾沫,才蒼白著臉慢慢地道:我心里恨的只是兇手,是這個不公的世道,對你阿娘……我也不希望看到她枉送性命……

望著海小武慘然的面容上那與己如出一轍的悲傷,云丹檀雪忽然就泄了氣,腳下一軟跌坐在地上,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。

俞妃煙嘆息一聲,拉著秋水鳴悄然離開了墓地,留下一站一坐的兩個年輕人,在同病相憐的哀慟中靜靜翻轉(zhuǎn)沉淀多年的怨懟糾葛,無聲地撫慰彼此心中的傷口。

說不定云丹紗羅的死真能解開他們兩人的心結(jié)。在返回海家的路上,俞妃煙先開了口,見秋水鳴還是默默無言,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,又道,方才檀雪告訴我,昨日有衙役看到云丹鎮(zhèn)守重新查閱了案卷,可看著看著,她就忽地跳起來沖出了門,之后便再也沒有回來。她恰在這個當口被殺,很可能是發(fā)現(xiàn)了指向兇手的線索,急于去求證,卻先被滅了口。

那案卷我反復(fù)看了不知多少遍,沒有任何發(fā)現(xiàn),這才送回了證物房。秋水鳴終于開腔,眉頭卻緊蹙起來,她若是能夠找到線索,說明這其中很可能有我們還不知道的內(nèi)情。

俞妃煙眼眸一凝,不由道:云丹鎮(zhèn)守在蘭臺案上雖有私心,但還不至于同兇手沆瀣一氣吧?難道你懷疑她早就認識兇手?

你不覺得奇怪嗎?云丹紗羅是有些剛愎自用,但并不糊涂,又有著豐富的辦案經(jīng)驗,當年蘭臺案的證據(jù)存在不少疑點,她卻為何如此篤定?

俞妃煙順著他的思路道:所以你認為,有可能是什么關(guān)鍵的東西,或者是某個關(guān)系親近的人,對她造成了這樣的影響。

秋水鳴點點頭:就拿那個鬼影兒來說,能目擊到海大武進入蘭臺府,對身懷任務(wù)的他而言是必然,但對一個巡街的更夫而言,卻極其偶然。雖然找他出來作證的是云丹紗羅,但提供這個線索的知情人,消息的來源和動機就相當可疑了。

言罷,他不由長出了口氣:云丹鎮(zhèn)守的死令我生出一種感覺,或許湯卓之前對于證物的說法并非全是虛矯之詞,當中真的有兇手急于掩藏的東西,而他一直以來就在我們周圍窺視著,伺機采取行動。

俞妃煙靜靜地聽著,見他神色十分凝重,遂刻意以輕松的口吻道:是狐貍就不可能沒有騷味,如果他真的近在咫尺,我們還愁抓不到嗎?說到這兒,她心念一轉(zhuǎn),展顏道,對了,云丹紗羅的房間或許也有密道,如果同樣能找到赤火蜜蠟,就可以證實你的猜想了。我現(xiàn)在就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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