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黛玉因不大吃酒,又不吃螃蟹,自命人掇了一個繡墩,倚欄桿坐著,拿著釣竿釣魚。寶釵手里拿著一枝桂花玩了一回,俯在窗檻上掐了桂蕊扔在水面,引的那游魚洑上來唼喋。湘云出一回神,又讓一回襲人等,又招呼山坡下的眾人只管放量吃。探春和李紈惜春立在垂柳陰中看鷗鷺。迎春又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。寶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釣魚,一回又擠在寶釵旁邊說笑兩句,一回又看襲人等吃螃蟹,自己也陪他喝兩口酒。襲人又剝一殼肉給他吃。
——《紅樓夢》第三十八回
作者對迎春的著墨不多,給人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第七十三回《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累金鳳》了,一個懦字,概括了迎春的性格。大多數時候的人物群像里,迎春都是一副懦弱順從的樣子,很少有個性化的言行。
而第三十八回里,迎春又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,這獨立完整的一句,難得地描摹出迎春不一樣的姿態來。況心思縝密者如曹公,為何在此處單單選擇茉莉一花?私以為此中必有深意可尋。
這句話中的又,不作重復解,而是表示幾種情況同時存在。即黛玉、寶釵、湘云等人,在這一時間段里,各具情態。可以推測,迎春并非經常穿茉莉花,至少從作者的筆墨下看來,這是唯一的一次。
細讀這段文字,可以發現,此中獨字用得的確有理有據,絕不是空穴來風。在這休息的間隙里,黛玉釣魚,有寶玉來看過;寶釵掐桂逗魚,有寶玉來說笑過;湘云和襲人,和山坡上的眾人,有過交談;探春、李紈和惜春,三人相伴著看鷗鷺;寶玉除了與釵黛有互動外,還與襲人一同喝酒吃螃蟹;襲人,也與湘云、寶玉有過接觸。似乎或多或少,眾人都與自身以外的他人發生了一定的聯系。而唯有我們的迎春,是孤零零的一個人,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,安靜地獨立于熱鬧之外。
獨,從他人的眼里看來,迎春大概是孤獨的,是不合群的,是與人疏離的,于是乎,大家對她的態度有:同情(如探春,累金鳳事件中,探春極力為迎春討公道——第七十三回),或忽視(如寶玉,二姐姐又不大作詩,沒有他又何妨?——第四十九回)。
但從迎春自身的角度來看,焉知她內心一定孤獨?而非樂在其中、不足為外人道也?是不是可以猜測,在熱鬧之中,迎春獨自穿著茉莉花環,享受著獨屬于自己的那一份恬靜美好?子非魚,安知魚之樂?
迎春此時究竟是何心思,我們已不得而知。畢竟,想象和親歷永遠有距離。再海量高清的圖片,也無法給你山花水月的真實。所以你的經歷,旁人再怎么設身處地,也無法感同身受。因為人的處境太復雜,人本身,也太復雜。只能是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,真正的理解啊,如天邊的地平線,可望而不可即。
穿茉莉花的地點,選在花陰下。背陽則為陰。可以想見應該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,除了迎春在花陰處以外,其實還有探春、李紈、惜春也在垂柳陰中。
喜歡躲在陰處的人,大抵是有些自卑情結的。個體心理學家阿德勒曾寫道:自卑情結甚重的人,會想要和生活中必須面臨的現實問題保持距離,并將自己局限于他覺得能夠主宰的環境之中,為自己筑起一座窄小的城堡,關上門窗,并遠隔清風、陽光和新鮮空氣。當然,也有可能只是因為那天太陽太曬了。
而拿著花針穿茉莉花這個動作,又有什么樣的意涵呢?
一方面,再次印證了迎春的懶于詩詞從上下文來看,當時這個休息的空暇并不是無所事事,表面上大家是在悠閑地欣賞美景,實際上內心里不知為了菊花詩怎樣搜腸刮肚呢。雖然迎春惜春只是負責出題限韻、謄錄監場,但是李紈也說過,若遇見容易些的題目韻腳,我們也隨便作一首,可是此處迎春拿著花針穿茉莉花,這分明是急需心思的活兒,哪里還容她去構想詩句?只能說明她根本無心作詩。
另一方面,也表現出迎春對美的追求和她的嫻靜溫婉。《本草綱目》里有女人穿為首飾之句,清朝王士祿也有花向美人頭上開之語,明清時期將茉莉花穿成花環戴在頭上是當時的風尚。時至今日,江南一帶還保有將茉莉花制成花環手環或胸花的習俗。
此外,賈連的小廝興兒評價迎春二姑娘的諢名是‘二木頭’,戳一針也不知噯喲一聲,我們似乎可以想象這樣的場景,迎春一不小心扎到了手指,鮮血絲絲縷縷地滲了出來,可即便是疼得眼淚直掉,她也只是失語一般,一聲不吭,微微偏過頭去,輕輕拂掉眼淚,小心翼翼地完成了這一整套動作。長期的溫柔沉默,發展成了逆來順受,生怕為他人帶來困擾,所有的血淚都往自己肚里咽。
我們的生命的確需要安靜,但不是這樣的沉默,正如胡賽尼在《追風箏的人》中所寫——安靜是祥和,是平靜,是降下生命音量的旋鈕。沉默是把那個按鈕關掉,把它旋下,全部旋掉。
現在我們來談談茉莉花。第七十七回里,曹雪芹借賈寶玉之口說了:
不但草木,凡天下之物,皆是有情有理的,也和人一樣,得了知己,便極有靈驗的。若用大題目比,就有孔子廟前之檜、墳前之蓍,諸葛祠前之柏,岳武穆墳前之松。這都是堂堂正大隨人之正氣,千古不磨之物。世亂則萎,世治則榮。幾千百年了,枯而復生者幾次,這豈不是兆應?小題目比,就有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,端正樓之相思樹,王昭君冢上之草,豈不也有靈驗?
既如此,這茉莉花與迎春之間,想必也是有著某種聯系的吧?
《本草綱目》記載道:
時珍曰∶稽含《草木狀》作末利,《洛陽名園記》作抹厲,《佛經》作抹利,《王龜齡集》作沒利,《洪邁集》作末麗。蓋末利本胡語,無正字,隨人會意而已。
所以茉莉一詞乃梵語音譯而來。
一曰末利,將名利放在末位,淡泊名利之心,與迎春不問累金鳳、不因猜錯燈謎而羞惱似有些許關聯;一說抹麗,據宋朝張邦基的說法,謂能掩眾花也,迎春雖比不上釵黛,沒有絕代姿容,沒有稀世俊美,但其腮凝新荔,鼻膩鵝脂的長相氣質,也絕對是名媛閨秀一枚了;而一曰末麗,又是否可以理解成末世的美麗呢?這些青春的少女們,不正是衰落的貴族家庭里最后的美麗嗎?
時珍曰∶茉莉原出波斯,移植南海,今滇、廣人栽蒔之。其性畏寒,不宜中土。弱莖繁枝,綠葉團尖。初夏開小白花,重瓣無蕊,秋盡乃止,不結實。有千葉者,紅色者,蔓生者。其花皆夜開,芬香可愛。
畏寒、弱莖,美人如花,迎春的懦弱、多病與此相映照;其花皆夜開,暗合迎春的內斂含蓄;茉莉花芬香可愛,亦舒在《小郭探案之茉莉花香》中這樣形容茉莉花香——那是一種很高貴飄逸的香氣,有點似茉莉花香,若隱若現,非常動人,一閃而過,就似一個女郎輕輕走過,無意中留下體香。
茉莉花是高貴優雅、迷人美麗的,一如迎春的尊貴身份和閨秀氣質;茉莉花香是似有若無、轉瞬即逝的,一如迎春在大觀園里可有可無的微弱存在感,和她短暫的悲劇生命。
茉莉并非原產中國,而是來自西方,是佛教的吉祥物。宋朝王十朋有詩云沒利名嘉花亦嘉,遠從佛國到中華。老來恥逐蠅頭利,故向禪房覓此花。而迎春常看的《太上感應篇》,其中就雜糅了儒釋道的思想,如佛教的因果輪回說。
茉莉,隱喻小家碧玉、安分柔順的迎春。柳永的《滿庭芳·茉莉花》環佩青衣,盈盈素靨,臨風無限清幽,描出了茉莉的清純質樸;姚述堯的《行香子·茉莉花》天賦仙姿,玉骨冰肌。向炎威,獨逞芳菲。輕盈雅淡,初出香閨,摹出了茉莉的美麗芬芳。
茉莉的花語是美麗質樸,這沒錯,但另一方面,茉莉也顯得柔弱蒼白,禁不住日曬雨淋,受不起風刀霜劍,像極這金陵貴族閨閣里的迎春。面對命運,好也好,壞也罷,她既無力抗爭,也無心抗爭。讓她限韻,她選擇抓鬮;她的燈謎,有天運人功理不窮,有功無運也難逢之句。對待人生,她選擇做隨風的茉莉,聽天由命,被動接受,不追求,不反抗,最終難逃金閨花柳質,一載赴黃粱的厄運。
茉莉花,大概還有些悲情色彩。張愛玲的《茉莉香片》寫聶傳慶的母親嫁到聶家后,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——悒郁的紫色緞子屏風上,織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鳥。年深月久了,羽毛暗了,霉了,給蟲蛀了,死也還死在屏風上。迎春又何嘗不是繡在賈府這塊富麗屏風上的一朵嬌弱的白茉莉?一旦屏風碎得四分五裂,茉莉花也隨之香消玉殞。
還有電影《Blue Jasmine》(《藍色茉莉》),講的是也是名媛落難記,與幾百年前迎春誤嫁中山狼、一載赴黃粱的悲劇不謀而合,而blue這個詞,本身也有憂郁的意思,所以我想,也許茉莉本身就帶有些悲情的色彩?
賈迎春,宛若一朵悲情的白茉莉,開在熱鬧的大觀園里,開在清靜的紫菱洲上,幽微纖弱,素潔淡雅,溫柔沉默,觀之可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