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崔顥《黃鶴樓》可以說是名氣最大的唐詩之一。
南宋嚴羽在他的《滄浪詩話》中評::唐人七言律詩,當以崔顥《黃鶴樓》為第一。
清代吳昌祺在《刪訂唐詩解》評:不古不律,亦古亦律,千秋絕唱,何獨李唐?意即崔顥的《黃鶴樓》,不止是唐代七律第一,亦是千古絕唱。
中南大學教授王兆鵬在他的《唐詩排行榜》一書中,統計歷代選本入選唐詩的數據、歷代評點唐詩的數據、20世紀研究唐詩的論文數據和文學史著作選介唐詩的數據,得出了一份唐詩TOP100的排行榜,而崔顥的《黃鶴樓》,毫不例外地排在了第一名。
不過,這首《黃鶴樓》之所以名氣這么大,背后最大的功臣卻是詩仙李白。
據元人辛文房《唐才子傳》中記載,李白登黃鶴樓時,本來大發詩興,準備作詩,但當他準備揮筆題壁時,卻看到了壁上崔顥的詩,頓時大為嘆服,為之擱筆,說:眼前有景道不得,崔顥有詩在上頭。還有人將其演繹成:一拳捶碎黃鶴樓,一腳踢翻鸚鵡洲。眼前有景道不得,崔顥題詩在上頭。生動形象還帶點詼諧,李白因為崔顥一首詩要拳打黃鶴樓,腳踢鸚鵡洲,想想還是有些好笑,不過當不得真。
但李白確實很喜歡崔顥這兩首詩,他后來的兩首詩就明顯模仿崔顥。一是《鸚鵡洲》中鸚鵡來過吳江水,江上洲傳鸚鵡名。鸚鵡西飛隴山去,芳洲之樹何青青兩聯,二是《登金陵鳳凰臺》中鳳凰臺上鳳凰游,鳳去臺空江自流一聯。李白兩度致敬崔顥的這首詩,可見他對崔顥的這首詩確實是很佩服的。
崔顥的這首詩名氣雖大,但它的版本卻是一個問題,我們現在通行的版本到底是不是后人被后人改過了?在敦煌發現的卷子中,就有崔顥的這首《黃鶴樓》,但其中有許多與現在通行的《黃鶴樓》不同的地方。
敦煌版的《黃鶴樓》是這樣的:
昔人已乘白云去,茲地唯余黃鶴樓。
黃鶴一去不復返,白云千載空悠悠。
晴川歷歷漢陽樹,春草青青鸚鵡洲。
日暮鄉關何處在,煙花江上使人愁。
可以看出,敦煌版《黃鶴樓》與現在通行版《黃鶴樓》的不同多達七處,但唐時傳播技術落后,在傳播過程中很容易出現異文,這位敦煌經生有很大的可能性寫錯,所以我們也不能斷定敦煌版的《黃鶴樓》就是原版《黃鶴樓》。
02
版本的爭論留給學者,我們欣賞詩歌,還是以通行本為本。以上只是豐富一點我們對這首詩的認識。
黃鶴樓
崔顥
昔人已乘黃鶴去,此地空余黃鶴樓。
黃鶴一去不復返,白云千載空悠悠。
晴川歷歷漢陽樹,芳草萋萋鸚鵡洲。
日暮鄉關何處是?煙波江上使人愁。
黃鶴樓,古代名樓,三國吳黃武二年修建,舊址在湖北武昌黃鶴磯上,傳說古代有一位名叫費祎[yī]的仙人,乘鶴在此休息登仙。《寰宇記 》上說:昔費文偉(祎)登仙,每乘黃鶴,于此樓憩駕,故名。又傳說仙人王子安乘黃鶴路過此地(見《齊諧志》)。
昔人已乘黃鶴去,此地空余黃鶴樓。
昔人,即曾經的仙人。
曾經的仙人已經駕著黃鶴離去,這里只剩下空蕩蕩的黃鶴樓。
黃鶴一去不復返,白云千載空悠悠。
仙人乘著黃鶴離去不再回來,只有天邊的白云,在歷史的長河上,千載飄蕩。
詩從傳說的仙跡落筆,仙跡本就渺茫,而今仙去樓空,唯有天際白云,悠悠千載,使人頓生世事茫茫之感慨,氣概蒼茫。
晴川歷歷漢陽樹,芳草萋萋鸚鵡洲。
晴川:陽光照耀下的晴明江面。
歷歷,形容清晰可數。
漢陽:地名,在黃鶴樓之西,漢水北岸。
萋萋:形容草木茂盛。《楚辭·招隱士》 云:王孫游兮不歸,春草生兮萋萋。古詩詞中,芳草萋萋往往引游子之思。
鸚鵡洲:在湖北省武昌縣西南,相傳東漢末年禰衡在此賦《鸚鵡賦》而得名。
晴朗的陽光照耀著江面,江對岸漢陽的樹木清晰可數。鸚鵡洲上,草木茂盛。
仙跡杳渺,詩人從傳說往事中回到了眼前的情景中,但見天高地廣,草木歷歷,芳草萋萋,暗暗逗引出詩人的游子之思。
日暮鄉關何處是?煙波江上使人愁。
鄉關,故鄉。
黃昏日落,不知自己的家鄉在哪時在,江上煙波浩渺,使人愁緒滿懷。
仙跡杳渺,使人茫然,天高地廣,使人孤獨。仙人在哪?故鄉在哪?我自己又在哪?最后一個愁了,歸結全詩。
03
那么多人推崇崔顥的這首《黃鶴樓》,為什么呢?小樓覺得有兩點。
其一是文氣。
這首《黃鶴樓》雖被評為唐詩七律第一,但這首詩的格律并不標準,詩的前四句完全不合格律,到了后四句才回到律詩的正軌上來,但是你完全感受不到這首詩有任何別扭的地方。
曹丕《典論·論文》中說:文以氣為主,《黃鶴樓》的前四句,就是文以氣行,三用黃鶴而不顯拖沓。前兩個黃鶴旋轉蓄勢,最后一個黃鶴順勢而下,如鵬飛象行,一氣直下。
清代趙臣瑗《山滿樓箋注唐詩七言律》:妙在一曰黃鶴,再曰黃鶴,三曰黃鶴,令讀者不嫌其復,不覺其煩,不訝其何謂。尤妙在一曰黃鶴,再曰黃鶴,三曰黃鶴,而忽然接以白云,令讀者不嫌其突,不覺其生,不訝其無端。此何故耶?由其氣足以充之,神足以運之而已矣。
五六句換氣寫景,為格律詩章法之轉,文似看山不喜平,頸聯必須與前面的內容相避,造成出人意料的效果,此詩頸聯,內容上從前面的傳說往事轉入眼前情景,體例上從前面的古體轉入律體,如疾雷破山,令讀者驚愕。
雖然頸聯換了氣,但前四句文氣奔騰,已經下溢,頸聯相當于調整呼吸,尾聯以寫煙波江上日暮懷歸之情作結,使詩意重歸于開頭那種渺茫不可見的境界,情意氣與前面貫通,使得整首詩變得一氣渾然。
由于整首詩氣足以充之,神足以運氣,所以前面四句破格的地方,完全不會產生別扭的感覺。
其二是情感。
詩之動人在情感。不過,這首詩寫的不是簡單的游子思鄉的情感,思鄉的情感是有的,但詩中只是提到,并不是詩中的主要情感。
詩從一個飄渺的傳說故事寫起,傳達出詩人對逍遙天際的仙人的向往,人為什么會向往仙人,那是因為他們渴望超越自我,突破這個禁錮著自我的軀殼,可惜,黃鶴一去不復返,只有詩人一個人孤獨地站在黃鶴樓上。
回到眼前的情景,天高地廣,草木歷歷,天地越廣大,個人就越渺小,個人就孤獨,天地之間,無所聯結,無所憑依。
正是因為孤獨,所以才思鄉,思鄉就是尋找個人與他人的聯結。
但是故鄉在哪里呢?最后一句煙波江上使人愁,寫出了詩人置身地浩渺天地、廣袤宇宙中無所憑依、無所觸碰的孤獨感。
但是,那飄渺的仙跡、廣闊的天地、浩渺的煙波,還賦予了詩人一種蒼茫的意概。偉大的作品都是復調的,蒼茫的意概與孤獨的情感交織在一起,產生了強大的情感感染力。
此詩藝術技巧出神入化,情感富有感染力,是不是第一無所謂,但絕對是唐詩中的不朽名篇。
文 | 謝小樓
精讀《唐詩三百首》073:崔顥《黃鶴樓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