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天向上哲學美女是誰(天天向上足下哲學)

許淵沖在翻看錢鐘書寫給他的信。

一個世紀了,許淵沖身上始終貼著狂的標簽。

求學時,他狂。他1921年生,1938年以第7名的成績考入西南聯大,成績排在外文系的前列,唯一讓他服氣的同學,大概只有物理系的楊振寧。在同學們的印象里,許淵沖嗓門大、性子沖,人送外號許大炮。

搞學問,他也狂。他翻著自己譯的《約翰·克里斯朵夫》,斬釘截鐵地說:傅雷翻譯的不如我。

他的狂是文人的狂。他與同行們爭論直譯好還是意譯好,被指著鼻子罵過,被寫文章批評過。他自然不甘示弱,用同樣犀利的筆觸,反駁回去,一度令一位翻譯名家大動肝火,表示再也不會給許淵沖發表過論戰文章的刊物投稿刊文。

你翻得不如我,就不能反對我。要是說我的不對,你翻一個更好的出來啊?他回憶這段往事,對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比劃著說,聲音越揚越大。

如今,他的名片上直接印著書銷中外六十本,詩譯英法惟一人,被許多人指責為狂妄,又自言狂而不妄。

他的翻譯講究三美:音美、形美、意美,認為翻譯文學作品時,最高標準是傳達感情,求真是低標準。

夸他的人不吝于溢美之詞。華中師大英語系主任陳宏薇教授寫信稱贊他,翻譯形神兼備,論文字字珠璣,這就是大家的風范吧。

現浙江大學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教授、中國翻譯協會常務副會長許鈞對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說,許淵沖對翻譯有自己獨特的認識,性格敢愛敢恨,敢表達自己不同的觀點。

罵他的人,說他狂妄,某一次香港翻譯會議上,中國作家協會外國文學會的負責人,當面指責許淵沖王婆賣瓜,自賣自夸。

許淵沖當場頂了回去:那要看瓜甜不甜。如果不甜,那是自夸;如果貨真價實卻不許夸,那不是讓偽劣商品魚目混珠,充斥市場嗎!

2010年,許淵沖獲得中國翻譯協會頒發的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。2014年8月2日,他獲得了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之一的北極光杰出文學翻譯獎,是首位獲此殊榮亞洲翻譯家。

我們中國人,就應該自信,就應該有點狂的精神。五千年的文化,是智慧的傳承,是精神的傳遞。他說。

如今北極光的獎牌,正放在書架最醒目之處。和記者每提到一本過往的書,他就匆匆把自己從沙發里挪出來,連拐杖都來不及用,噔噔走到小書架前,把要找的書扒拉出來。他動作快到令保姆著急,連忙上前扶住他,塞回沙發里。

老人家仰坐著,將知名的翻譯家歷歷數來。我這樣的人,就這么一個!他對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強調,幾千年來就這么一個!

他翻譯了150余本

如今,100歲的許淵沖,每天在狹小的屋子里翻譯莎士比亞。那實在是份看不到頭的工作,莎士比亞一生有37部戲劇、154首十四行詩。

許淵沖從1983年開始在北京大學任教,到1991年70歲時才退休。遠在美國的兒子想接老兩口過去,他拒絕了,不愿意離開故土。

退休后,少了教書工作對精力的搶奪,他的譯作從先前的20余本, 在近30年中,增長到150余本。

他譯成英文的第一首詩是林徽因的《別丟掉》,彼時他剛滿18歲,在日記里記下了兩個靈光一現的絕妙韻腳,順便夸了夸自己:第一次譯詩自得其樂,還有一點小小得意呢!

他亦是在同一年第一次上錢鐘書的課。在許淵沖的印象里,錢鐘書總是面帶微笑,講話風趣,一口牛津腔,與旁的教授不大相同,仿佛是個英國人,卻也太年輕了,只比自己大了10歲。課上了3天,許淵沖一邊讀著錢鐘書發在報刊上的新文章,一邊嘖嘖感慨錢先生妙語驚人。

許淵沖在自己的書中寫道,1940年,美國志愿空軍第一大隊來到昆明,許多西南聯大的學生一起報名服務,包括他自己。

在歡迎陳納德將軍的招待會上,許淵沖與另一名志愿者為美國空軍擔任翻譯。說到三民主義的時候,當時的翻譯把民族,民權,民生,譯成了nationality,people’s sovereignty,people" s livelihood。

外賓聽了也莫名其妙。許淵沖說。

他當即舉手,大聲說出了自己的譯法,of the people, by the people, for the people,即民有,民治,民享。

這是許淵沖第一次在口譯上小試鋒芒,會后,外文系的系主任陳福田也夸了他。

1948年,許淵沖前往法國巴黎大學留學,3年后回國,在北京外國語學院法文系教書。他直接表達了自己的學術建議——共產主義翻譯錯了,原文沒有產的意思。

幸好,他這一觀點被歸入了學術問題只是。可他狂妄自大的形象,也自此流傳開去。三反運動時,他被評價為個人英雄主義和名利思想嚴重,檢討做了7次。

1958年,他開始把毛澤東詩詞譯成英文和法文,站在大太陽底下被批斗,緣由是不同意用分行散文的方式進行翻譯。

許淵沖用的翻譯方式是韻文,他一邊被暴曬,一邊不肯罷休地嘀嘀咕咕,琢磨著怎么翻譯《沁園春·雪》。一會兒覺著,自己把惟余莽莽,頓失滔滔的音韻節奏都翻譯出來了,一會兒發現,自己成功把略輸文采,稍遜風騷的對仗也譯出了精髓。他神游天外,暗暗得意,深覺找到了消磨時光的絕妙方法。有一次他挨了100鞭,用樹枝打,疼得他只能坐在妻子照君幫他找來的救生圈上。可即便是皮肉之苦,也沒能消磨掉許大炮在學術上頑強的戰斗意志。

2007年他患了癌,做手術切掉了一部分腸子,醫生保守估計他還能再堅持7年,7年后,直至如今,那個估計果然顯得過于保守。

即便年逾九十,他仍然顯出十二分矍鑠。近年來他有些耳背,說話的音量比過往大了許多。采訪他時,提的問題大多不能叫他滿意,他不時地大聲打斷,就問我這樣的問題嗎,又說,去看我的書,書里都有。

保姆說,這已是老人家對媒體的常態。

五十年來《紅與黑》,誰紅誰黑誰明白

他的一個世紀里,最大的戰斗恐怕是直譯與意譯的論戰。

過了幾十年,他還記得老師曾講的:翻譯最大的問題是只譯了詞(表層結構)而沒有譯意(深層結構),說有一個外科醫生醫治箭傷,只把箭桿切斷,卻把箭頭留給內科醫生去取,外文翻譯決不能學這個外科醫生。

1995年,翻譯家韓滬麟在《文匯讀書周報》上撰文,認為許淵沖的版本,不僅與原文太不等值,而且已經不像是翻譯,而是創作了。緊接著,翻譯家施康強在《讀書》上的一篇文章里,詳細分析了不同版本《紅與黑》開卷第一句不同譯文的特點,同一句話,羅新璋譯成風光秀美,到了許淵沖那里,就擴張成了山青水秀,小巧玲瓏。施康強評價,許先生對四字成語情有獨鐘。

許淵沖的翻譯方式,通常并未改變原文結構,卻愛在形容詞上下一番功夫,詩詞的韻味仿佛揉在他骨血里,哪怕是在許多同行看來,應當平鋪直敘的時候,他也要在用詞的節奏和色彩上,添上自己的理解。

那場筆墨硝煙里,一篇篇論文成了翻譯名家們承載觀念的武器,哪怕師出同門如許淵沖和趙瑞蕻,也顧不得平日的交情,各自站定立場,你來我往,投筆為槍。

哪怕是一向與許淵沖交情甚好的許鈞,此時也秉持了不同的觀念。他認為翻譯應盡量再現原作風格,譯者是否應該克服自己的個性,以表現原作者的個性。許鈞直言,郭(宏安)譯的成功之處,正在于他再現原作的風格上所作的可貴努力和取得的良好效果。

可見他認為郭宏安再現了原作的風.格,而我卻是不克服自己個性的譯者。許淵沖在回應許鈞的文章里寫道。

《紅與黑》里的同樣一段內容,郭宏安的譯本是心腸硬構成了外省全部的人生智慧,由于一種恰如其分的補償,此刻市長先生最怕的兩個人,正是他的兩個最親密的朋友,許淵沖的譯本,則是外省人講究實際, 自作聰明,不重情義,現在,公平合理的報應落到市長先生頭上了,最使他提心吊膽的兩個人,卻是他最親近的朋友。

與許淵沖交情甚好的許鈞,也站到了許的觀點的另一面。他認為翻譯應盡量再現原作風格,譯者是否應該克服自己的個性,以表現原作者的個性。

許鈞認為郭宏安再現了原作的風格,但原作的風格是這樣莫名其妙,叫人不知所云的嗎?心腸硬怎么成了人生智慧?害怕朋友怎么成了補償?而且是恰如其分的補償?斯湯達會說些這樣叫人聽不懂的話嗎?許淵沖的反駁一如既往,氣勢洶洶。

他強調,口是心非這個詞確實是原文里沒有的,屬于他創作式地增加,但那是將原文嚼碎了,吃透了,理解了的情形之下,順理成章地加上去的,絕不是無法克服自己的個性隨意增加文字,反倒是更清楚地表達原作的內容。

末了,老爺子斬釘截鐵地給出結論,許鈞對風格的看法是錯誤的。

同樣畢業于西南聯大的趙瑞蕻,是國內第一位翻《紅與黑》的譯者,他的翻譯思想與許淵沖也不相同。同一句法文,趙瑞蕻譯成我喜歡樹蔭,許淵沖譯成大樹底下好乘涼。趙瑞蕻用了市長夫人去世了這種譯法,許淵沖則譯成了魂歸離恨天。

許淵沖覺得,兩種觀念的根本,是實境與真境的區別,喜歡樹蔭是實境,可若是思考一下市長喜歡樹蔭的緣由,曉得市長的喜好源于大樹底下好乘涼,才可進入真境。同理,市長夫人的去世也是實境,可故事中,她并非自然死亡,而是含恨而死。于是,他認為自己翻譯的版本才進入了真境,得了原著真意。

還找得到比‘魂歸離恨天’更好的譯文嗎?許淵沖反問。

學術爭論歸學術爭論,許淵沖與老友們倒是交情依舊。他參與翻譯的《追憶似水年華》出版時,還給趙瑞蕻寄了一套書過去。

扉頁里還是記仇地題了一句話——五十年來《紅與黑》,誰紅誰黑誰明白。

而在許鈞眼中,年長他30余歲的許淵沖,當然是翻譯界的前輩大家。提及那位百歲老人,許鈞直言對我的影響是非常大的。

從翻譯研究這個角度來說,是許淵沖讓我想通了關于翻譯問題的一些事。許鈞對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說,我后來發現,他的一些觀點跟我的一些觀點不太一致。他一直把我稱為許小兄,對我一直都是非常地鼓勵,有什么觀點,我們可以進行爭論,也可以寫文章,但是友誼一直存在。

幾十年過去,跟同行們相爭的往事,都已成了許淵沖記憶里的小灰點。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重新提起,他不當回事地擺手,破事,懶得記了。

某次會議上,他遇見前幾年剛論戰過的翻譯家、詩人王佐良,仿佛忘了先前的不虞,還拿了自己的書請對方斧正。

王佐良哭笑不得,告訴他:你以后少批評我兩句就行了。

老師的老師,大家的大家

老友許鈞贊嘆許淵沖是為翻譯而生的。

可許淵沖小時學英語也是糗事一籮筐。他讀小學四年級,26個英文字母排在眼前,他編成了順口溜。打潑了油,嚇個要死,歪嘴,是WXYZ。兒子sons被他注音為孫子,女兒daughters是刀豆子。

動植物不分、長幼無序。時隔多年,他對自己的學習方法作出了點評。

直到中學,漸漸迷上了集郵,收集外國的郵票時,才覺出英文有點用處。

1938年,許淵沖考上了西南聯大,學外文。他的老師是葉公超、錢鐘書、吳宓。

1940年5月29日,許淵沖在日記里記下了這個日子。那天,吳宓專門叫住了他。那時吳宓聽聞,許淵沖的俄文課成績小考100分,大考100分,總評還是100 ,夸他從沒有見過這樣好的分數。

吳先生是大名鼎鼎的老教授,這話對一個19歲的青年是多大的鼓舞!我當時就暗下決心,《歐洲文學史》一定也要考第一。結果我沒有辜負吳先生的期望。許淵沖在日記里寫道。

那時,吳宓為外文系四年級的學生講作文和翻譯。許淵沖第一次聽他講翻譯,是1939年暑假,在昆華工校的大教室里。他記得吳宓說,翻譯要通過現象見本質,通過文字見意義,不能譯詞而不譯意。

其實,他說的詞,就是后來喬姆斯基所謂的表層結構,他說的意,就是所謂的深層結構。不過他言簡意賅,沒有巧立名目、玩弄字眼而已。許多年之后,許淵沖回憶。

在西南聯大求學的歲月,時隔將近一個世紀,仍然銘刻在許淵沖的記憶里。他還記得,有一年出現了空前絕后的精彩,來自清華、北大、南開的名教授,八仙過海,各顯神通。

他去聽馮友蘭講哲學,馮先生在臺上說,詩的含蘊越多越好。滿紙美呀,讀來不美,這是下乘;寫美也使人覺得美,那是中乘;不用美字卻使人感到美才是上乘。

許淵沖把這些話琢磨了幾十年,聯系到翻譯上,悟出形似是下乘,意似是中乘,神似是上乘。他自詡按照這條路譯詩,就能在天地境界逍遙游。

他聽了聞一多講《詩經》,陳夢家講《論語》,許駿齋講《左傳》,劉文典講《文選》,羅庸講《唐詩》,浦江清講《宋詞》《元曲》,朱自清講《古詩十九首》。

50年后,許淵沖把《詩經》305篇,《古詩十九首》《唐詩》150首,《宋詞》150首,《西廂記》四本十六折,都翻譯成為格律體的英文詩;把《唐詩》《宋詞》各100首,譯成押韻的法文。

他仍記得1939年5月25日,聽聞一多先生講《詩經·采薇》,說昔我往矣,楊柳依依;今我來思,雨雪霏霏寫出了人民戰時的痛苦,達到情景交融的境界。在許淵沖的回憶里,聞一多一邊講,一邊捻了捻從抗戰開始之后蓄起的胡須,流露出無限的感慨。

50年后他翻譯這篇《采薇》,一心想要讓譯文中能看得見無聲的畫,聽得見無聲的音樂。之前旁人的翻譯,霏霏譯成fly(飛),許淵沖看了不喜歡,覺得太像散文。他把依依英譯為shedtear,法譯為enpleurs,皆有哭泣的含義,營造了揮淚作別的氛圍。

許淵沖回憶往事,自言不能不感激那些先生,又感慨,英魂遠影碧空盡,惟見長江天際流。

追憶逝水年華

在西南聯大的同學里,許淵沖推崇的,頭一個就是物理系的楊振寧。他三番五次夸贊楊振寧確然是天才,是兩萬人中的第二名考入西南聯大之人。

這夸贊里卻也帶了幾分不服氣的意味,他提及楊4歲認字,其母教了3000多個,而自己4歲時只會300個字,是因母親去世了。又說起楊振寧5歲能背誦《龍文鞭影》,惜不解其意,而自己已會看白話小說,能背《水滸傳》一百單八將。

他和楊振寧一起上葉公超教授的大一英文,第一次小考,外文系的許淵沖考了85分,而物理系的楊振寧卻得了95分。

無怪乎他小時候就說將來要得諾貝爾獎金了。這不是天才嗎?許淵沖感慨。他與楊振寧的交情,因畢業后的各自際遇而暫時中斷,又在半個多世紀之后,重新于北京交匯。

他讀了《楊振寧文選》,發覺其中提到做物理研究之三要素是三個P,Perception, Persistence,Power。即眼光、堅持與力量。

可以譯成‘眼力、毅力與能力’。他對楊振寧說。

那不是把‘三P’變成‘三力’了嗎?楊振寧問。

你本來就是力學大師嘛!許淵沖答。

他在西南聯大的老校友中,顯得格外活躍。每每新書出版,就要給在世的師長、同學寄去,若誰不在了,就給對方的子女寄去,扉頁題詞。

給作家汪曾祺的獻詞是同是聯大人,各折月宮桂 ;給歷史學家何兆武的是當年春城夢蝴蝶,今日清華聽杜鵑;給畫家吳冠中題了詩是抽象的畫,畫是具體的詩;給做衛星的王希季是衛星是天上的詩詞,詩詞是人間的明星;給化學家申泮文的是譯學也是化學,化原文為譯文;楊振寧的則是科學是多中見一,藝術是一中見多。

許淵沖的書架上放滿了相框,全是與妻子照君的合影、全家福。唯一的外人是楊振寧,他和楊振寧的合影,擺在他的北極光獎牌旁邊。

老人家中書架不少,最特殊的一個,是一人多高的小書架,就挨在他床頭,僅僅耗費了他15元錢。那上面滿滿當當,擺著的都是他的著作和譯作。

妻子去世后,他睡在書房的單人床上,緊挨著書架和書桌。床上搭著雪白的蚊帳,看上去就像西南聯大的男生宿舍。

床邊的盒子里,放滿了錢鐘書寫給他的信。

幾十年里,許淵沖一直保持著與錢鐘書的往來,時不時通一封信,將自己的最新譯作寄送過去。有一回,錢鐘書回他,謝謝你給我看你成就很高的譯文。我剛讀完。你帶著音韻和節奏的鐐銬跳舞,靈活自如,令人驚奇。

‘成就很高’可能是客氣話,也可能是對學生的嘉勉。許多年后,許淵沖說。

他翻譯李清照的《小重山》,翻到碧云籠碾玉成塵,留曉夢,驚破一甌春。翻了注解,知曉碧云是茶葉,又記起李清照在《金石錄后序》里描述過一段關于喝茶的生活,不能確定這一句講述的情境究竟是什么,只好又寫信去問錢先生。

不幾日他便得了錢鐘書的回信:李清照詞乃倒裝句,‘驚破’指‘曉夢’言,非茶傾也。謂晨尚倦臥有余夢,而婢已以‘碾成’之新茶烹進‘一甌’,遂驚破殘睡矣。鄙見如此,供參考。

于是許淵沖便把這句詞,譯成了一杯碧云似的春茶,使詞人從曉夢中驚醒過來了。

1987年,外文出版社出版了許淵沖譯成法文的《唐宋詞選一百首》,他專門給錢鐘書寄了一本,不多時又得了一封回信——

淵沖譯才我兄大鑒:奉到惠賜唐宋詞法譯本,感謝之至。足下譯著兼詩詞兩體制,英法兩語種,如十八般武藝之有雙槍將,左右開弓手矣!欽佩欽佩!專復即頌。

一個人走自己的路

每天下午,保姆都會用電動車載著他,去離家不遠的公園里散步。許淵沖喜愛那里的景色,之前他都是自己蹬著自行車去的,直到2017年的中秋,他一不留神摔了一跤,右腿骨折。

即便如此,他仍然盛贊那晚的月色,仿佛為此摔斷了腿也是值得。

百歲的許淵沖精力仍顯充足,他早早學會了使用電腦,如今的翻譯工作,都是用他書房里的臺式電腦完成。翻得沉迷起來,就半宿半宿地熬夜,每天都工作到凌晨三四點。

前些年,寫累了,他往長沙發上一躺,妻子照君走過去,看看他還出不出氣兒。

他愛吃漢堡和方便面這些垃圾食品,愛喝加熱的可樂,對甜食尤為熱衷。妻子照君有時試圖阻攔他,他不肯聽,我就要吃。

2018年,與他攜手了大半生的妻子去世了。那段時間他異常沉默,有時甚至一晚上只睡一兩個小時。他曾在書里數次贊嘆雪萊的名言:愛情好像燈光,同時照兩個人,光輝并不會減弱。

一個失眠的夜里,他從床上一轱轆爬起來,又坐到桌前,開始翻譯。只要我沉浸在翻譯的世界里,我就垮不下來。他說。

沉淀大半生,觀點梳理成理論,許淵沖一句翻譯是藝術,將翻譯視作兩種語言的競賽,將文學翻譯視作兩種文化競賽。他不肯滿足于再現原文,更樂意勝過原文。

在他的作品《翻譯的藝術》前言中,他寫道:英國翻譯家認為‘林紓翻譯的狄更斯作品優于原著’……這應該是我們文學翻譯工作者努力的方向,如能再創造出‘勝過原作’的譯文來,那就是給世界文化灌輸新的血液,可以使世界文化更加光輝燦爛。

他翻譯《早發白帝城》,朝辭白帝彩云間,彩云的譯法可以直譯為coloured cloud,有顏色的云,也可以意譯為rainbow cloud,即彩虹般的云。許淵沖選擇了神譯,譯作crowned with cloud,戴著云彩一般的皇冠。

許淵沖解釋,直譯太像散文,用詞也遜于意譯,缺了詩意。只有神譯,不止譯詞也譯了句,還表達出了白帝頭戴皇冠的意象,點明了詩中比喻對象的身份,能讓讀者想象出白帝城高居彩云之間,如同戴了一頂金光燦爛的皇冠一樣。這樣翻譯,不見彩字,又讓人看見彩云,比前兩種譯法要美得多。

這位翻譯大師最愛翻譯的是詩詞,對音韻的美感,他幾乎求索了一輩子。

如今,50前的未來早已成為過去。

橫跨大半個世紀,他仍然記得求學時,西南聯大門口的路。一條是公路,一條是學子們天長日久,踏出的小路。可他最愛的是一條自己獨自覓出的路,月夜,黃昏,河畔的影子,以及自己踏出的腳印,都是這位老人專屬里的美好回憶。

他寫道:我過去喜歡一個人走我的路,現在也喜歡一個人走我的路,將來還要一個人走自己的路。

參考書目:

《綺年瑣憶》許淵沖 海天出版社

《聯大人九歌》許淵沖 云南人民出版社

《翻譯的藝術》許淵沖 五洲傳播出版社

《續憶逝水年華》許淵沖 湖北人民出版社

《許淵沖與翻譯藝術》張智中 湖北教育出版社

《朗讀者》第一季 中央電視臺

《魯豫有約》許淵沖專訪 鳳凰網

《相對論Vol.49許淵沖》許淵沖專訪 中央電視臺

《化與訛——讀許淵沖譯〈紅與黑〉有感》許鈞

《外語與外語教學》1996年03期 期刊

《也議〈紅與黑〉漢譯大討論》許淵沖

《外語教學理論與實踐》2012年第2期

《許淵沖:詩譯英法惟一人》《 光明日報 》(2010年01月29日 12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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